海都深讀·第三十六期
追憶民間大師
閩南網4月3日訊 文廟里,南音綿長悠遠;涂門街,花燈精致玲瓏;安溪茶園里,藍印花布藍到心間;高甲戲臺上,柯派丑角帶來無數歡樂……
這些中國最古老的技藝、曲藝、雜技、民俗,千百年來,在中原等地散失,卻在閩南這偏安之地得以完好保存。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深入閩南土地,深入閩南人的骨髓。
薪火相傳,成就了一代代有靈性肯吃苦的民間大師。今時今日,這些民間大師反過來也成就了這些古老的技藝。這些年來,已有22人先后過世。大師們逐漸離去,也帶走了一個時代。
清明時節將至,海都記者走訪7位已故民間大師的傳人或家人,紀念大師。
在他們身上,我們能感受到一種歷練。
花燈大師蔡炳漢,專注于花燈設計和制作,能在閣樓呆上一整天。妝糕人大師張志勤,技藝精湛,還每天挑著擔子,走路到惠安、晉江、南安等地去叫賣,安貧樂道,甘之如飴。
在他們身上,我們能感受到一種使命。
今年3月,木偶頭大師黃義羅突發心臟病離世,送醫時,他手中還握著刻刀。安溪藍印花布大師黃炯然,花了整整6年時間,收了三麻袋布,才漸漸鉆研出工藝。
在他們身上,我們能感受到一種襟抱。
打城戲大師洪球江去世前一個月,把兩名學生叫到家中,將秘不外傳的“咒語”等傾囊相授,并囑咐“一定不要讓打城戲斷了”。高甲戲丑角大師賴宗卯,去世前念念不忘,“別讓火種滅了”。
感謝,他們帶給這個世界的美好;緬懷,他們一生為所愛的付出;希望,他們心心念念的火種,一直傳下去。
致讀者
第36期《海都深讀》本應在4月7日(下周二),與大家見面。考慮到清明放假,我們將懷念民間大師的這一組報道,提前在節前刊登,希望大家持續關注。
柔情鐵漢打城戲
洪老在指導孩子(資料圖)
洪球江去世前一個月,感到大限將至的他,把僅有的還在為打城戲打拼的學生蔡燦色和傅小輝叫到家中,將打城戲中密不外傳的法事超度形式、咒語等傾囊相授,并囑咐他們,“一定不要讓打城戲斷了”。
2014年5月28日中午12點20分,帶著對打城戲一輩子的熱愛,打城戲首批省級非遺傳承人洪球江在晉江英林清內村的老宅中安詳辭世,享年94歲。如今,蔡燦色、傅小輝師兄弟在泉州藝術學校帶著三屆打城戲班近40名孩子,繼續著洪老的遺愿。
今年3月29日中午,看到記者,蔡燦色立即從電腦里找出洪老的錄像資料,“這是洪老珍貴的遺產,一定要看看,他真的是將一輩子都傾注在打城戲上!”
打城戲是由民間宗教儀式活動發展起來的一種宗教劇,俗稱“法事戲”、“師公戲”,是土生土長的泉州本土劇種,起源于清代中葉,為全國罕見的宗教戲劇,2008年6月,泉州打城戲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打城戲發展遭到遏制,劇團紛紛解散,洪老也曾一度改行,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他因為精通打城戲而被請入泉州藝校執教。打城戲在1990年迎來新的輝煌,當年,在國內外宗教民俗學者、華僑、港澳同胞及本地社會賢達的呼吁和文化部門的支持下,打城戲藝人吳天乙、黃英英、洪球江等自籌資金重建自負盈虧的泉州打城戲劇團。蔡燦色說,當年前來報考的多為12~17歲的孩子,總計竟有400多人,經過重重篩選,最后只留下23人,而那時的洪老,已經70歲了。
可惜的是,四年后戲團解散了,洪老不氣餒,在1995年又同10多個1990屆的學生重組了打城戲實驗劇團。由于種種原因,當時打城戲團經歷了分分合合,但洪老始終堅持初衷,1997年,他在蔡燦色等學生的幫助下又收了20多名學員,第三次組建打城戲團,一直堅持到2000年左右。
讓洪老欣慰的是,2012年9月,首屆打城戲專業班在泉州藝術學校舉行開班儀式,他激動地用閩南話大聲說:“我們市文化界對這個打城戲很重視,想讓它復活起來,當然我是非常高興,很感動。”
在學生眼里,洪老是鐵打的漢子,這不僅在于他個子高、國字臉,更在于那與年齡不相稱的堅持。蔡燦色如今仍記得1990年開團時,已經70歲高齡的洪老,還能獨自將孩子們逐一托起來,幫助他們在平地上空翻,24個人,每人一次要做30個空翻,每天他至少要為學生托720下。
而在傅小輝眼里,鐵漢還有柔情。他當時在打城戲團里練得很累,過得很苦,有一句心酸的話叫“豬趕高麗菜園,菜園不見豬”(閩南語),說的是當時吃飯就是一碗米飯配高麗菜,有肉的話也隱藏在菜中壓根找不到。洪老心疼孩子們,時不時拿自己的錢到菜市場買點豬肺給孩子們吃,對孩子們而言,這也許是這輩子印象最深刻的美味了。
每次下鄉表演,洪老都會給學員們泡好酸梅湯,等著他們下臺喝。在洪老過世時,他的學生“檬仔樹骹——痟婆仔”發了一條微博,對此有如此描述:“……兩場空隙間,我看到洪老站在臺下,一手拿著我要換的戲服,一手拿著裝酸梅湯的保溫杯。但是因為和樂隊生悶氣,我沒有理會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他一個人呆呆站在那里……”一直到現在,她都后悔沒有應答老師一句,后來想回過頭說一句抱歉,卻怎么也沒有說出口。
從9歲開始學藝直至94歲,在與打城戲相伴的80多個酷暑寒冬里,洪老見證了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打城戲連演七天七夜的輝煌,也經歷過曲終人散的無奈。最后的時光里,他還偶爾登臺表演,或點撥徒弟,口述劇本,幫助泉州市打城戲傳習所收集打城戲寶貴的資料。他無數次告訴身邊人,打城戲一定要后繼有人。
以丑博笑半世紀
這幾天,晉江高甲戲劇團新老兩任團長莊偉國、曾文杰,正商量著清明節前要去池店鎮慶蓮寺,看望長眠在那里的柯賢溪和賴宗卯。
祭拜、懷念恩師,是劇團流傳已久的傳統。這次,莊偉國打算告訴師父賴宗卯,前幾天劇團剛招了一批十五六歲的新人,足足有20人,是從700多人中精心挑選出來的。
賴宗卯,精于高甲戲女丑表演,承襲柯派丑行表演藝術,著名高甲表演藝術家、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柯派藝術第一代嫡傳弟子、國家一級演員、晉江高甲戲劇團原副團長,2013年2月15日病逝,享年68歲。
曾文杰也師從著名高甲戲“閩南第一丑”柯賢溪,只是比賴宗卯晚了18年。令他敬佩的是,師兄賴宗卯在人生短暫的68年時光里,有55年站在臺上,給世人帶來長達半個世紀的歡笑。
曾文杰說,師兄的大眼睛會說話,小臉機靈活潑,天生是學丑角的料,也深得恩師的喜愛。“那個年代,藝人都比較鐘愛飾演武生武旦那樣高大正派的形象,可師兄卻偏偏擅長于歪眼擠眉的滑稽角色,更令人叫絕的是,尤其精于反串扮演女丑,比如從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到七老八十的老媒婆,單走路步法這一個看似簡單的動作,師兄就能走出18個范式來。”
“搞笑滑稽的動作,就是最好的肢體語言。”曾文杰說,現在回過來看,師兄就是中國的卓別林、憨豆先生。有一次,他去問臺下笑得前俯后仰的外地觀眾,得到的答復是:“這還要聽懂閩南話嗎?看到那搞笑夸張的動作,我就忍不住笑了。”
高甲柯派丑行表演藝術是高甲戲中最具特色的一個流派,它以丑行挑大梁,創造出非常完整的丑行表演系統。在國家級非遺名錄中,這也是全國唯一以派為傳承單位的,這得益于在傳幫帶中傳“行”,而不是只傳“角”。曾文杰說,師兄很注重這一點,教徒弟時,將丑行有關的所有系統知識,都一并傳授,而且要求相當嚴格,沒看到滿意的表演,絕不喊停。
每當徒弟們想偷個懶時,就會聽到卯師的叫喊,“不行!再來”、“再走一遍”。當時,徒弟們會心有抱怨,鞋子都走破了,“現在想來,那是多么美好珍貴的一段往事”。
然而,舞臺上卯師是個嚴師,走下舞臺,又變身為一臉親和的慈父。莊偉國回憶,劇團外出演出,大家都同進同出,卯師也沒有特別待遇,大家吃住在一起,待徒弟如兒子,沒有半點的架子。即使退休后,卯師也天天照常上班,盯著徒弟練功、觀看徒弟表演,也一如既往地手把手教著表演要領。
正是在卯師的不斷繼承、創新中,柯派丑角表演形式得以多樣化,不但分男丑、女丑,還有公子丑、家丁丑、媒婆丑、丫鬟丑等10個丑角。如今,卯師雖已不在人世,但留下六七名嫡傳弟子,均已成為劇團的頂梁柱,而且分20歲、30歲、40歲三個年齡段,形成了很好的階梯式傳承。
“在柯派丑角表演技藝薪火相傳的傳承鏈條中,師兄是其中非常關鍵、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曾文杰說,師兄窮盡畢生的藝術事業中最寶貴的財富,或許不是幫助晉江柯派順利入列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也不是以《金魁星》一劇拿下國家文化部文華表演獎,而是給后人留下苦學創新的學藝精神,和給那個時代帶來彌足珍貴的歡笑。
卯師去世前仍惦記著這個心愛一生的事業,“要傳好,別讓這個火種滅了”。得知賴宗卯離世的消息,泉州著名戲曲劇作家王仁杰曾在微博上悼念,“柯賢溪宗師走了,賴宗卯老師走了,望后來者為泉州繼絕藝,毋使‘柯派’湮滅。”
拜師14年的莊偉國說,“卯師”去世半年后,劇團就搬到世紀大道旁的晉江戲劇中心,有了新家,還不斷有新人加入,政府也越來越重視文化建設,“這些新變化,要是卯師還活著,他該會多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