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中國鱟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物種之一。人類利用鱟血制備的鱟試劑是全球檢測內毒素最敏感的方法,目前尚無更優替代品。因此,保護中國鱟對國家公共衛生具有重大意義,具備國家戰略資源屬性。
由于大規模的取血,中國鱟種群數量呈“斷崖式”下滑。加之人類的口腹之欲,及鱟產卵場、育幼棲息地被破壞,“鱟生”艱難,瀕臨滅絕,中國鱟棲息地保護與種群、數量提升恢復迫在眉睫。
陳志和他的團隊不斷創新中國鱟人工繁育技術,已初步實現中國鱟在人工環境中自然產卵和高質量孵化。
齊心守鱟
提起泉州晉江金井鎮塘東村,許多人首先想到的是亞洲唯一的觸角沙灘。實際上,這里還有另外一個“寶藏”——中國鱟幼鱟棲息地。
每年農歷七月初七,是中國傳統的“七夕”情人節。這是一個象征愛情的節日,但對于海峽兩岸濕地保護、生物保護的專家而言,這一天也是“海峽兩岸鱟保育日”。中國鱟——已在地球上生活、繁育了4.8億年的“海洋活化石”,如今處于瀕臨滅絕境地。
生于斯長于斯的蔡競翔說,小時候家門口的沙灘上常常能看到鱟,交配季節更是雌雄成對、形影不離。“海峽兩岸鱟保育日”當天,蔡競翔跑前跑后,用相機記錄幼鱟增殖放流的場景。人頭攢動的活動現場,讓這位關注中國鱟十年之久的村民開心不已。
“小鱟進入泥沙灘大概10分鐘后,就會鉆進泥沙里。”增殖放流現場,集美大學水產學院教授翁朝紅一邊指導大家科學放流,一邊開展中國鱟幼鱟棲息地的相關科普。每位參與增殖放流活動的人,都拿著一個裝有幼鱟的杯子,輕輕將幼鱟倒在沙灘上,看著小鱟撲閃著身體,慢慢地、輕盈地潛入泥沙灘。
“大概是在2013年,我開始尋找塘東村獨特的文創符號。這時我才驚覺,好像很少在海邊看到鱟了。”熱衷于文創開發的蔡競翔說,從那個時候起,他開始關注鱟。“這10年來,我拍了很多鱟的照片。如今越來越多人加入守‘鱟’行動,我期待有一天能夠拍到沙灘上滿是成年鱟的場景,就像我小時候常見的那樣。”
起初,蔡競翔還以為在家鄉的海灘上鱟變少只是個例。待他深入了解后,才知道中國鱟的生存狀況已經不容樂觀。
2019年3月,在中國廣西舉行的一次會議上,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物種存續委員會正式將中國鱟的等級更新為“瀕危”,并將每年6月20日定為“國際鱟保育日”;2021年2月5日,在國家林業和草原局、農業農村部頒布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中,鱟科的中國鱟和圓尾鱟被列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而在更早前的2010年,海峽兩岸專家學者就已將中國傳統的“七夕”情人節定為“海峽兩岸鱟保育日”。
為何選擇將“七夕”這天作為“海峽兩岸鱟保育日”?福建省海洋生態文明促進會會長方垂弘告訴記者,每年4月下旬到8月底,是我省沿海中國鱟的產卵期,尤其“七夕”時節是中國鱟上岸繁衍后代的高峰期,“在配對繁殖季節,發育成熟的中國鱟總是成雙結對出現,體型肥大的雌鱟馱著瘦小的雄鱟,隨著大潮時海浪的涌動,來到海灘高潮區產卵,即使在被捕獲時也是雌雄相依,不離不棄,因此有‘海洋鴛鴦’之稱”。
金井鎮塘東村觸角沙灘是中國鱟福建最好的育幼棲息地之一,這里也是我省首個鱟保護社區。“小鱟最喜歡泥灘地,塘東村因為有沙子也有淤泥,既適合小鱟藏身,也能提供它所需的營養物質。并且,觸角沙灘邊泥灘地的海沙粗細適中,是鱟的最佳產卵區。”方垂弘告訴記者,據2022年亞太區鱟觀測調查結果顯示,觸角沙灘邊這塊泥灘地的單位樣方幼鱟最大密度和平均密度均位列亞太地區第三,是亞太地區寶貴的中國鱟幼鱟棲息地。
除了增殖放流活動外,主辦方還在塘東村公園廣場開展鱟保護社區揭牌、鱟知識科普、鱟社區文化猜謎、套圈等活動,舉行閩臺專家學者保護中國鱟線上交流,讓與會人員及現場村民加深對鱟的保護意識。
“鱟對生長環境的要求比較苛刻,包括海灘的泥沙比例、溫度。作為福建首個鱟保護社區,我們除了將保護鱟寫進村規民約外,還加大人力物力投入,保護好觸角沙灘這塊鱟苗的棲息地;加強宣傳,不僅面向本村村民,還有游客,讓大家一起來保護環境。齊心‘守鱟’,才能‘鱟會’有期!”塘東村黨總支書記蔡松群說。
模擬自然環境人工繁育的中國鱟
用生命獻血
“鱟又名‘夫妻魚’,但它其實并不是魚,它是隸屬肢口綱劍尾目的海生節肢動物;又稱‘馬蹄蟹’,但其實與蟹也沒有關系,倒是與蝎、蜘蛛有親緣,與早已滅絕的三葉蟲是近親。”福建省淡水水產研究所工程師、省級科技特派員陳志告訴記者,鱟鼎盛時有100多個品種,但是現在世界上的鱟只剩下4種,即分布在北美洲東岸至墨西哥灣的美洲鱟和亞洲地區的中國鱟、南方鱟和圓尾鱟。
幼年十三載,鱟大十八變。抽血三分鐘,一生命苦短。“鱟的身上流淌著一種十分珍奇的淡藍色血液。鱟血漿中有非常原始而且很特別的變形細胞,在其形態改變過程中會釋放出凝固蛋白原包圍入侵細胞,并使附近的其他細胞產生黏連作用,進而使血液凝集成為膠狀物來減低細菌的入侵威脅。科學家早在1968年就利用鱟血液的這種特殊反應,研制出一種特殊的醫用檢驗試劑——‘鱟試劑’。截至目前,現代醫學界還沒有比它更優的替代品。”據陳志介紹,上世紀80年代起,隨著鱟的“藍血”價值被醫藥產業發掘利用,中國境內的鱟身價便迅速攀升。由于中國鱟體格較其余三種鱟大,血量更多,取血更容易,是生產制造鱟試劑的最佳物種。由此中國鱟的命運急轉直下。
如今,幾乎所有制藥公司生產的疫苗,都需要鱟的血。“輸液或注射到人體的藥品,如果含有‘內毒素’,就會造成人體發熱,嚴重的會休克甚至死亡。”華僑大學化工學院環境科學與工程系主任、泉州市濕地學會會長李裕紅博士說,如果將藥液樣品滴入鱟試劑,只需幾分鐘,便可根據鱟血的形態變化,判斷藥液是否含菌。
為什么鱟血能解毒?“鱟的血液呈藍色,是因為含有血藍蛋白。血藍蛋白是一種內含銅元素的蛋白質,平時溶解在血淋巴中,遇到氧氣時,可以與氧結合。銅被氧化后變藍,因此血淋巴在離開鰓之后,也就整體變藍了。”李裕紅解釋說。
鱟的血液里含有50多種活性物質,具有抗細菌、抗真菌、抗病毒、抑制腫瘤細胞生長和誘導癌細胞分化的生物活性物質。鱟血遇細菌即凝固的特性,可迅速、高效檢測出細菌,科學家據此研制出“鱟試劑”。鱟試劑是《中國藥典》中,需采用內毒素檢測的300多種注射藥品的檢測試劑。
如今,大部分注射劑與疫苗出廠前,必須進行內毒素檢測。我國每年生產的鱟試劑達1000多萬支(0.1毫升/支),供全國2000多家制藥廠使用,為人們的生命健康提供保障。這1000多萬支鱟試劑,必須用幾十萬對鱟進行抽血制備。正因為如此,鱟成為藥品生產中不可或缺的安全“質檢員”。
因此,對于現代醫學來說,鱟是意義重大的一類生物。“我們每個人從新生兒開始就要打好幾種疫苗,所以我們大家都是鱟的受益者。”李裕紅說。
除了大規模的取血,導致中國鱟種群數量“斷崖式”下滑外,中國鱟因為人類的口腹之欲,面臨第二次大圍剿。
“在我印象中,長相怪異、籽多殼厚的鱟原先并不是特別受人喜歡的食材,吃鱟之風在這里也并不盛行。”今年79歲的福州長樂區梅花鎮居民陳大爺說,小時候一整只鱟只能賣一兩塊錢,還不夠漁民將鱟捕撈并運輸至市場的本錢。“倒是后來隨著鱟數量日漸稀少,食客因獵奇心理而吃鱟的風氣漸長,還把鱟的食補功效隨意夸大,刺激鱟在餐廳中的價格飆升。”
“為了口腹之欲,把‘海中大熊貓’擺上餐桌,這不僅背離我們的時代精神,還是明顯的違法行為。”為此,福建省海洋生態文明促進會曾邀請海峽兩岸各界人士聯名向餐飲業經營者、消費者發起建立“拒售拒食中國鱟”餐飲聯盟,拒絕捕撈、販賣、食用中國鱟。
“我們聯合相關職能部門、社會團體,組織海洋生物專家編制了‘福建省餐飲業環保海鮮名錄’參考手冊,免費分發給餐飲業作為參考材料,便于明確拒絕瀕危珍稀海洋生物的買賣。”方垂弘說。
從活體鱟中采集鱟血制備鱟試劑。目前醫學界尚無有效的鱟試劑替代品。
保護“鱟代”
“從隨處可見到被列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中國鱟在短短三四十年間的遭遇,除了過度捕撈用于鱟試劑生產或食用外,更主要的是它們失去賴以繁衍生存的家園,有些鱟育幼場被種植紅樹林或被填沙,或周邊工程建設而改變水動力使潮間帶淤積。”翁朝紅表示,幼鱟的孵化和成長都在潮間帶,且成長過程極為緩慢,從卵細胞受精至性成熟,需要13~15年時間。漫長的生長時間,使得中國鱟資源的恢復十分困難。
“由于大規模生產開發、港航設施建設和人類沿海文旅活動影響,中國鱟傳統繁育的潮間帶大多已被破壞、占用,它們失去了必需的產卵場和幼體孵育場,‘鱟生’艱難。曾經的天堂,成為他們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樓。”李裕紅說。
鱟試劑沒有成熟的替代品出來前,嚴格規范鱟的采血方式和用量,不失為一種有效的保護措施。李裕紅等專家建議,目前生產鱟試劑的企業并不多,應在現有基礎上進一步強化國家統一管理,規范試劑產業對鱟資源的利用,盡最大可能減少采血過程中鱟的損傷與死亡,并科學放歸。“取鱟血的針頭直徑不能大于0.7毫米、取血量不能超過鱟總血量五分之一,保持抗凝劑與采血量體積比為1∶1.4,并且采血后要進行科學養護并在距捕撈地至少100公里外的地方放生,以防同一只鱟短時間內再次被捕撈采血。”
根據目前鱟資源衰竭的狀況,翁朝紅等專家認為必須制定禁捕期。中國鱟的生長周期長,種質資源恢復慢,禁捕期應該時間長些,比如可考慮10~15年時間。當種質資源得到恢復,進入穩定期時,采用頒發捕撈許可證的方式,規定捕獲時間(避開產卵期)、捕獲量、捕獲地點、捕獲規格及漁具使用規格,從而有效保護中國鱟資源。
一方面要對鱟資源止損,另一方面也要通過科學的人工干預手段有效擴充鱟種質資源。陳志說,其所在研究所過去幾年每年都會聯合相關部門在沿海適宜海域增殖放流中國鱟幼苗,并持續開展人工環境下繁育中國鱟的技術研究,推動鱟養殖市場化,“近10年,漁業部門累計人工繁育中國鱟數量接近200萬只,全部用于增殖放流”。
科研人員和福建省海洋生態文明促進會相關人員,一起在福建省洋澤海洋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中國鱟人工繁育試驗項目基地察看中國鱟繁育情況。
在福建省洋澤海洋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中國鱟人工繁育試驗項目基地里,記者看到,養殖池中的雄鱟與雌鱟成雙成對,每一只成年鱟都貼上了二維碼,作為它的“身份證”。孵化區里,布滿細密的白色小卵,已經孵化出來的中國鱟幼體緩緩蠕動。
“中國鱟人工繁育需要根據鱟的產卵環境、溫度、食物構成模擬建立生產基地,以幫助鱟在穩定的環境中成長、產卵、孵化幼鱟。”陳志介紹說,省淡水水產研究所2020年在羅源鑒江鎮開展這一項目,對中國鱟進行人工繁育。經過兩年多研究和實驗,項目已初步實現中國鱟在人工環境中自然產卵和高質量孵化。
“中國鱟現存數量少,對生存環境要求高,這些特點決定了人工繁育中國鱟的艱難。我們盡量模擬自然狀態,讓中國鱟自主捕食。”為了加快中國鱟種質資源修復,陳志和他的團隊不斷加大研究投入,對中國鱟的性腺進行強化,采用智能設備調整模擬潮汐與水溫變化,實現精準控制,讓中國鱟自然受精、產卵,孵化率可達到60%。
“鱟孵化后,每蛻殼一次為1齡。齡數越高,在野外的存活率也就越高。”陳志告訴記者,往年,在實驗室將鱟養育到4齡需要兩三年。“現在,我們通過營養強化和技術優化,3個月的時間鱟就能達到3齡、4齡,這是個可喜的突破。當前還做不到把鱟培育至成年再放流,但這是我們努力的方向。也許明年我們增殖放流的就是5齡、6齡的鱟了,這是鱟種群修復的重要途徑。”
“保護‘鱟代’,碧海‘守鱟’,需要我們凝聚社會各界更多力量齊心協力守護,才能‘鱟會’有期!”翁朝紅說。(記者 郭斌圖片由劉其燚、方垂弘、郭斌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