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把滾軸兩端各扛上一個三腳架,是折布的前期工作。
以前我折布時總是站在一旁,看著父親或母親只身抬起那端架好后,再跑到這端抬起,再用黑色破舊的布鞋踢踢兩端的三腳架底部,以確保穩定。再后來父母親腰背不好而我又漸漸長高后,便是我和她(他)各扛起一端。可底下原本架在小車上的布匹的頭永遠高高的翹起在我這邊,我自是輕松。可長長的布板那端,我不能看到,也不曾注意。再再后來,我也希望我能夠承擔起更多的分量,承擔更多的工作。不僅是扛滾軸,也要把布駕到小車上,笨拙地推過來,也要數頁數,也要打結,也要搬成品到車上……可無論怎樣,我分明看到母親父親低頭數布的頁數時發絲中斑白的東西,并不是塵埃。
還記得小時候還睡在布機間里,一個晚上猛然想到一切人包括父母終將老去,終將離開我,硬是在布機的節奏聲中哭到睡著為止。如今雖能坦然接受生離死別,可我終究害怕失去我所擁有的生活。我會想到,我要給我的父母創造我所能擁有的一切美好,來抵御終究不能戰勝的一切;我會想到我要織一匹大大的布,包圍這整個世界,保護著其中的每一個人,保護著曾經路過、曾經保護我的生命。就像父母在布機的節奏聲中給予了他們所能給予給我的一切美好,就像他們在布頁的晃動中織就我如今的生活。
(四)
長長的折布板上鋪著一塊長長的布以防木板上凸起的鉤破布匹,等待的時候我便拿簽字筆無聊地寫寫畫畫。
現在回去看看,還寫著我小時候扯的一首毫無意義的三句“詩”:全家缺一人,雨來澆灌田,手把婕捉去——只是謎底恰好是我的名字。
還寫著曾經在我家做工的人的名字盧家仁。他是布依族人,趁著青春遠離家鄉出來做工。他很黑,頭發很亂,亂得非主流,笑的時候就顯得牙齒愈發的干凈整潔。總喜歡坐在門口喝那種罐裝啤酒,和同鄉人聚在一起看電視。后來走了,回到貴州去了,雖不曾熟識,卻終究遺憾難以再見面。
還寫著許許多多的“永”字。那時總記得哪里看到王羲之說過練書法首推“永”字,無聊時便工整地寫下。也記得每當母親看到時,總會對我說:“你想外公了嗎?”外公之于我,總是遙遠的存在。聽到我只是傻笑著,全然不知道母親在說什么。后來在外公的墳塋墓碑上我看到金字深深地刻著“先考楊永達”。
……
看的時候總感覺恍恍惚惚,感覺時光好似不知不覺地流走,流的那樣快我竟不能抓住一絲一毫。
其中無數的過去沉睡,其中無數的人的青春沉睡,其中無數的沒有人的時光沉睡,而現在唯有生活在其上舞蹈。一切皆難以言盡,難以看全。
可其中也見證了我姐的青春,我的青春,唯獨有父母漸漸在生活老去的故事。
可墻上依舊獎狀金黃,守候著生活與青春。
可窗外夏夜依舊蟬鳴陣陣,守望著生活與青春。
可耳邊依舊布機聲,滾軸聲交混,守護著生活與青春。
而我,穿梭其間。
來源:浙江日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