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從芝加哥大學歷史系教授艾愷處獲悉,美國漢學家芮效衛(David Tod Roy)于美國時間5月30日上午五點半在芝加哥去世,享年83歲。芮效衛是芝加哥大學研究中國文學的榮譽退休教授,其最重要的成就是用30年時間將《金瓶梅》譯成英文出版。
美國漢學家芮效衛(David Tod Roy)
芮效衛一家與中國淵源頗深。其父芮陶庵(Andrew Tod Roy) 是美國長老會傳教士。芮效衛1933年出生于南京,兩年后其弟弟芮效儉(J.Stapleton Roy) 也在南京出生,他1991年至1995年期間曾任美國駐華大使。
“1930年代,我的父母以長老會傳教士的身份前往中國,他們先在北京生活了兩年,并在那里接受高強度中文學習。我的父親學習語言非常具有天賦,他很快就以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的身份用中文做講演。1932年,我的父母搬到了南京,1933年我在南京鼓樓醫院出生。1936年,我們全家回到美國休假。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的時候,南京大學搬到了四川省首府成都,我們也于1938年返回中國,并在成都一直住到1945年。”2013年,芮效衛在芝加哥大學人文學院出版的校園半年刊《TABLEAU》上回憶了自己在中國的童年。“我的童年時代非常動蕩。1938年至1939年,日軍空襲成都,每個禮拜總有五六次。幸運的是,那里有非常好的防空警報系統,空襲的時候我們就在院子里的防空洞里過夜。當時我讀的是加拿大的學校,學校后來關閉搬到了鄉下。我的弟弟(芮效儉,1991年至1995年任美國駐華大使)和我就由家庭教師來教,他們是成都其他大學各大院系的老師。從1939年到1945年,我們沒有受過正統的學校教育。”
抗日戰爭勝利后,芮效衛隨全家返回美國,因為父親要回普林斯頓大學讀博士學位。1948年他又和全家一起回到南京。這時內戰已經全面爆發,即便南京和上海也馬上處于前線。但芮效衛父母決定留在中國。“我的父母決定,既然他們是以傳教士身份來中國,他們的職責就是傳遞他們的信仰,不該理會政治環境。他們沒有逃離共產黨人,他們決定看看能否堅守下來。”芮效衛回憶,當1949年5月,解放軍解放上海時,他所就讀的美國學校里400個學生只剩下了包括他在內的16人。當解放軍進城的時候,他正在參加10年級幾何考試。
1949年至1950年,芮效衛全家住在南京,那里沒有西方學校,只好由大學教授們來教芮家兄弟。“我弟弟和我可以說非常流利的中國話,我們都是從生活的環境中習得的,但我們都不會讀寫中文。”芮效衛曾回憶說,當時母親雇了個專業家庭教師來教他和弟弟中文。半個多世紀后他還能記得他的名字叫趙雅男,他曾幫助過賽珍珠翻譯《水滸傳》。在這位家庭教師的教導下,芮家兄弟重新學習中文,在那個時候芮效衛才發現自己完全被這門語言迷住了。1950年,17歲的芮效衛在南京秦淮河邊一家二手書店找到《金瓶梅》,從此與《金瓶梅》結下不解之緣。他稱自己從1950年起就一直是《金瓶梅》的學生。
在哈佛大學讀本科的時候,芮效衛主修歷史并開始研究語言和文學。他想成為一名中文學者。在朝鮮戰爭時期,他當了兩年兵,并被派往中國臺灣。1956年,芮效衛離開軍隊重新回到哈佛大學攻讀研究生。在哈佛大學以及之后的普林斯頓,芮效衛都是教授中國文學。
為了能很好地研究《金瓶梅》,芮花了近兩年時間為每一行詩詞、每一句諺語做卡片索引。最后做了幾萬張卡片。有人說芮效衛:為什么不雇個研究生幫你做?芮效衛的回答是:“我知道他們干不了。后來無論讀到什么中國古代戲劇和詩詞,我都能辨析出是否在《金瓶梅》里出現過,很快找到索引卡片。那些卡片上寫著我的翻譯和注釋。沒有這些索引工作,我不可能完成最后的翻譯工作。我還讀了所有能找到的《金瓶梅》之前的中國古代小說和戲劇,那是巨大的工程,但是我繼續去尋找那些詩詞的線索。”
1982年,芮效衛在多年潛心研究的基礎上,以萬歷本為源本,開始翻譯《金瓶梅》。1993年,《金瓶梅》譯本第一冊出版。八年之后,該書第二冊出版。芮效衛平時教學很忙,只有周末才有空翻譯,由于要參考無數的中文資料,翻譯耗時耗力。芮效衛曾回憶:“當時我只是認為我得先翻譯起來,然后看看能走多遠。我的許多同事都認為我沒辦法完成翻譯,但我決定堅持向前。1999年,那時我才65歲,但我申請提前退休,這樣我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翻譯之中。自那以后,我也加快了速度。”
2013年11月,年近80歲的美國漢學家芮效衛(David Tod Roy)完成了《金瓶梅》最后一卷《死亡》的翻譯,他用30年時間完成了這部中國古典小說的翻譯,并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英譯本5卷《金瓶梅》的總頁數有2500多頁,注釋多達4400多條。芮效衛的英譯本忠實原著,力圖最大限度地傳達原著的語言和文化信息,每卷中注釋所占的篇幅均高達三分之一。研究者認為,他的翻譯不僅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英文譯本,也為金學研究者提供了一部不可多得的學術文獻。
芮效衛在完成了這項巨大工程后,被診斷出罹患肌萎縮側索硬化癥(ALS,即漸凍人)。這種疾病會造成肌肉萎縮,令人喪失走路、說話的能力,最終喪失咀嚼和呼吸的能力。三十年焚膏繼晷辛勞翻譯之后終有成果,卻被確診惡病,但芮效衛并未哀悼即將到來的陰沉命運,而是如釋重負般深表欣慰,因為他在健康之時已經完成了精致復雜的中國古典世情小說《金瓶梅》的翻譯。
“現在,我畢竟可以對質疑我的人嗤之以鼻。如果我膽敢說我有一絲文化上的成就,它實在歸功于我‘不幸’的軀體衰退。”芮效衛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豁達而幽默地權衡他翻譯《金瓶梅》30年來的所得所失。
芮效衛認為,對西方讀者而言,讀《金瓶梅》難度很大。排除它多頭并敘、見縫插針的復雜故事結構,它還百科全書般地吸收了民間俚俗詞牌小調、諺語方言。并且它常被誤解,被冠名為“色情小說”。他持之以恒的努力是對于這種文化誤讀的抗爭。
2015年5月,美國漢學家林培瑞在《紐約書評》發表了一篇關于芮效衛版《金瓶梅》的評論文章,他在文中表示,芮效衛教授花費30年心血所譯的《金瓶梅》被西方讀者認為是迄今為止最好的英譯本,而芮譯也確有其鮮明的特色。一方面,芮譯不同于之前的譯本,并沒有試圖將《金瓶梅》僅僅翻作一本膾炙人口的英文小說,而是盡量采用了直譯的手法,而產生的效果用美國漢學家何谷理的話來說則是“讓讀者時刻清醒,這是來自完全不同的文化以及另一個時空的內涵非常豐富的文本”。
林培瑞在那篇文中同時認為,“芮譯在考慮到翻譯本身并不能將《金瓶梅》中博大精深的意義全部展現出來,所以用了4400個尾注來做翻譯之外的闡釋。這些注釋是在芮效衛花兩年時間將詩詞小曲、俚俗諺語做成卡片索引的基礎上完成的。它們對于文學專業的學生來說幫助非常大,因為它們比任何中文版本的注解都要豐富且深入。但是可惜的是,很多注解都只是對于一些表達的通俗解釋或者轉換,和小說藝術本身關聯很小。”
(文章部分內容參考董子琪:《穿越障礙的文化禁欲之戀:芮效衛30年譯 金瓶梅 》,付帥先生對此文亦有貢獻,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