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一俊是在酒店大堂等車的時候遇到杜知音的。他向來喜歡自駕,可今晚是任孝和請吃飯,加上邵江濤等一大幫江浙派的人,他就算有姻親覃煥當左膀右臂,最后也免不了是被人架著回來。他從前倒是經常醉著酒開車,好些次撞在屋外的石柱子上,惹得老太太成日都是提心吊膽的。如今倒不比二十幾、三十出頭,熱血的性子收斂了許多,也沒想著在路面管制越來越嚴的今天鬧出點什么大新聞,所以司機才終于能派上一些用場。
城里的小雨連綿了好幾日,他是最怕這種灰不溜秋的天,尤其呆在全封閉的套房里,像是要將人活生生憋死,所以還沒到時間就跑到酒店大堂的咖啡廳里坐著。他不愛喝咖啡,總覺得無論是放了糖還是攪和上奶泡,這東西的味道始終還是苦的,所以要了杯廬山云霧。大概是咖啡廳的環境十分靜謐,而他的聲音又有些大,這一聲“廬山云霧”說出去,他立馬感覺到左側方向有人回首看他。他向來不示弱,知曉有人看自己,立馬就回了個目光過去,然后就看到了杜知音。
他一眼就認出她來,也一眼就發現了她身邊坐著的混血小女孩。那小女孩看上去也就六七歲,一雙眼睛因為異色的緣故十分明亮漂亮,他有些發怔,但很快回過神,緩緩起身,緩緩走向杜知音,輕輕喚了她一聲:“大嫂。”杜知音也從座椅上起身,不曉得是因為巧遇他太意外還是對他這一聲‘大嫂’不愿意答應,她并沒有吱聲,只是面帶微笑的點了一下頭。他神思有些許的凌亂,像是怕她已經不記得他了似得,認真的對她說:“我是汪一俊。”
她微微一怔,點頭說:“我記得。”他覺得略有些尷尬,于是將目光落到小女孩身上,笑著問起:“這是誰家的小姑娘?長得這么討人喜歡?”袁箏聽到有人點自己的名,立馬從座椅上蹦下來,揚著腦袋,用已經不那么蹩腳的中文向他問好:“叔叔好。”杜知音抬手摸了摸袁箏的腦袋,對汪一俊說:“我繼女,袁箏。”汪一俊之前是聽說過杜知音再婚的事,但親耳聽到她承認,仍舊免不了心驚肉跳。
正巧杜知音的手機響了,袁箏一看來電顯示,立馬拉著杜知音的胳膊,說:“爸爸來了。”
杜知音回身拿起電話,往旁邊稍空曠的地方走了兩步才接聽。她的聲音十分溫和,側過去的身子留下小半個側臉給汪一俊。她似乎比他上一次見到的時候稍胖了一些,但下巴還是很尖,往外的弧度還在,尤其被柔和的燈光照著,有一種讓人很安心的感覺。
他聽到她說了‘在大堂’和‘好’兩句,于是猜著是袁箏的爸爸來接她們了。
果然她掛斷電話,便回過身對他說:“我們要走了。”他不曉得還能說什么,只能點頭說好,然后禮貌的看著她與袁箏轉身離開。
他最討厭就是看別人的背影,所以從來都是做先轉身的那個,可這一刻他一直目送著她遠走,直到司機給他打電話,說是到了,他才渾渾噩噩回過神。晚上是在正院公館吃飯,精致華麗的水晶吊燈將乳白色底布餐桌上的佳肴照的亮晶晶的。
酒過三巡,便是自由發揮的時間。覃煥被任瞻幾個稍年輕的拉了去灌酒,汪一俊坐在原位上,左右被邵江濤與任孝和夾擊。他敢來就沒做假正經推辭不喝的打算,人家敬小鋼炮他喝小鋼炮,人家敬小酒盅他喝小酒盅。雖然勢單力薄,但很有一種寧愿自損一千六換來殺敵八百的勁頭,好歹是沒丟帝都的人。最后被司機架著上車,他胃里已經是翻江倒海,可愣是忍住了,一口都沒吐出來。偏偏汪亦詩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鈴聲是汪喬喬設定的兩只老虎,唱的他滿腦子的亂,不得已接聽。汪亦詩在電話那頭哭天喊地:“哥,你家這個混世女魔王我管不住了,她居然把我的內衣放到容廉車上!我很嚴肅的告訴你,我現在是很認真的要和容廉分手,她這樣的行為會讓容廉以為我是在鬧著玩!”汪一俊一聽這個抱怨,笑著說:“你侄女有慧眼,知道你就是在耍性子。”
汪亦詩一斂語氣:“她要再這樣,我就把她送回史小顏那里。”汪一俊急著勸她:“可別啊,我費了多大勁兒才爭取到撫養權的。”汪亦詩懟他:“你費了屁個勁兒啊!大手一揮,支票上幾個零頭都把她搞定了!”
汪一俊批評她:“姑娘家家的,說話文明點!”汪亦詩不管:“反正汪喬喬要是再敢破壞我和容廉分手,我就把她掃地出門!”
汪一俊繼續批評她:“那可是你侄女,你心也忒狠了點吧?”汪亦詩只能退一步說:“那送回爸媽那里。”汪一俊不同意:“那可不敢。喬喬一回去,老爺子老太太見著她沒媽照顧,一準天天給我安排相親。”汪亦詩抓準機會,說:“如果你不想相親,那就把昭昭姐追回來唄。反正她現在也離婚了,一個人帶著兒子,正需要人呵護。”汪一俊不理她,說:“你讓喬喬接電話,我給她做一做思想工作。”汪亦詩坦白說:“她正在看熊出沒,沒空搭理你。”汪一俊說:“那行吧,等我回來再找她好好談一談。”汪亦詩不贊同:“你比她大了三十三歲,十幾個代溝,能談到一起才怪呢!當務之急是給她再找個媽,你不知道有首歌唱的就是‘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嗎?’。”
汪一俊有些煩:“你有完沒完?”汪亦詩大聲回應他:“沒完!”然后嘰嘰咕咕說:“當年你和昭昭姐分手的時候多難過啊!當然,主要問題還是你給不了昭昭姐安全感,所以不能怪昭昭姐甩你。你后來和史小顏閃婚,閃電般的有了喬喬,可這些年我就沒見你倆感情好在哪里了,擺明就是放不下昭昭姐。不然你告訴我,為什么你和史小顏做了這么多年掛名夫妻都相安無事,可昭昭姐一離婚,你緊跟著就離婚了呢?”
汪一俊被她一大串話給繞暈了頭,也沒顧上一一解答,啪的掛斷電話,催著司機快些開回酒店。
他雖然過得自由散漫,可因為家庭出身的緣故,加上有過一段時間被寄養在姥爺家,從小沒少被傅家的條條款款圈著管教,所以任胃里再怎么難受也一直忍著等回了房間,昏頭轉向的找到洗手間馬桶才一股腦兒的吐出來。寬闊的洗手間里頓時被各種污濁的氣味占據,他聞到這味道,胃里發轉的越發厲害,于是努力支起身子,走出洗手間,將門關的死死的。又像是怕里面會有東西竄逃出來,整個人靠著門坐下,直落落的對著一塊巨大的穿衣鏡。房間里的燈幾乎全都被打亮了,每一個角落都沐浴著黃色的光線,尤其穿衣鏡前的燈光聚焦在某一處,從鏡子里看去,有些晃眼。他覺得眼睛不舒服,抬手揉了揉,可手上的力氣有些大,揉了幾下又覺得疼。他垂下手到地毯上,正好碰到從褲子口袋滑出來的手機。他怔怔看了那手機一會兒,終于拿起來撥通傅昊的號碼。傅昊大約還是辦公室加班,很快就接聽了電話,聲音透著些疲倦,“喂”了一聲。
他迷亂的神經像是被傅昊這一聲“喂”給撥正了,一顆心突地沉了一沉,努力用尋常的語氣笑說:“晚上被人灌倒了,抱著手機亂撥電話,居然撥到你那里去了。是不是打擾你工作了?”
傅昊聽他聲音有些飄,沒有懷疑,說:“差不多處理完了。”又問他:“是被誰灌了?”
他笑起來,問他:“你要幫我報仇不成?”。傅昊難得輕松的笑了一笑,然后認真說:“是。”他心里一熱,眼眶幾乎要溢出熱流來,揚了揚頭,沒讓它們肆無忌憚的淌下來,帶笑與他商量:“喬喬放你家養幾天,行不?”傅昊曉得他的難處,答應了好,然后告訴他:“今天徐昭昭到我這里辦事,我請她吃了碗面。”
他頓了片刻,仿佛是不滿意:“就請吃了一碗面?”傅昊與他開起玩笑:“如果她是我弟媳,肯定不止一碗面。”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裝起頭疼來:“到底年紀大了,稍稍喝多了些,身子就頂不住。”
傅昊明白他的意思:“那你好好休息。”他答了好,然后掛斷電話,將手機拋在遠處的地毯上。地毯十分厚實,幾乎聽不見手機落地的聲音,可他覺得那個聲響是加倍擴大的撞在了他心上。
他很清楚的記得十三年前第一次見到杜知音是在舊式的茶館里。一向穩重的傅昊突然告訴他,已經有了想要娶回家的對象,要介紹給他認識。他覺得稀奇,想不出會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將傅昊的心俘獲。可從見到杜知音到那一頓飯吃完,花了近兩個小時,他也形容不出杜知音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回到家汪亦詩纏著讓他說說未來大嫂,他說不出來,只覺得滿腦子都是杜知音笑嘻嘻的說著‘我才二十二歲,就做了大嫂,感覺很老’的模樣,說不盡的嬌柔動人。后來杜知音要與傅昊離婚,他鬼使神差的質問傅昊為什么不給杜知音自由,傅昊狠狠給了他一拳。他與傅昊同歲,姥爺家那么多兄弟,他們的感情是最好。那是他第一次挨傅昊的拳頭,前臼齒都被打脫了。他與傅昊坐在醫院的長廊里抽煙,他第一次見到傅昊抽那么多煙,第一次見到傅昊吼小護士。他對傅昊的痛體會的那樣深刻,仿佛永遠失去摯愛的人就是自己。他從來沒覺得時間那樣難熬,也從來沒覺得心里窩藏著秘密竟是那么難受的事。傅昊和杜知音簽字離婚的前一天,他陪著傅昊喝酒,酩酊大醉的回家,借著酒勁兒對老爺子說想娶杜知音。老爺子手里正拿著花瓶賞玩,氣得直接將花瓶仍在他頭上。鮮血流淌的速度比他呼吸的還要快,他在醫院躺了一個月,逢人就說是開車撞傷了。他一直都是貪玩的主,沒有任何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