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距
“在我之前,我們高中十年沒出過上清華的學生了。”楊弘毅坐在清華大學最大食堂的一個角落里,局促而迅速地吃著午飯,“我一會兒還有課,暑假小學期的專業課,很難”。
1992年,楊弘毅出生在黃土高原一個只有30戶人家的小村莊,父母都是農民,家里3個男孩,楊弘毅最小。一年一季種在20畝梯田上的玉米,是家庭收入最主要的來源。楊弘毅的母親小學二年級就輟學在家,父親念到初中畢業就沒再繼續念下去。
而現在,楊弘毅的3個室友都來自省會城市,其中一個有生物奧賽加分,一個是體育特長生。他的經歷,在室友們看來不可想象。
不像城市里的小學,他上的小學只有一間教室,一到六年級的20個學生全擠在這間教室里上課。唯一的老師給其中一個年級講課時,其他年級的學生就做作業。
上到小學三年級,楊弘毅覺得村小實在太差了,想轉到縣里的學校,但沒有小學愿意接收,覺得他會拖班級的后腿。后來,一個在縣城中學當會計的親戚幫了忙,“硬把我說進去了”。
縣城的教育經歷讓他很壓抑,“基礎差,拼音念不準,語文老師都笑話我”。
2012年6月,復讀了一年的楊弘毅再次參加高考。報志愿時,班主任向他推薦了“專項計劃”。
“這個計劃,當時在我們省只招一個專業的學生,就算錄不上也不影響第一志愿,我就報了。”結果,楊弘毅以低于清華大學在該省錄取分數線30分的成績,成為該省當年唯一通過這個計劃進入清華園的學生。
回想起來,楊弘毅已很難記起剛來清華時的興奮。他印象深刻的,是在清華上的第一節專業課,緊張而不知所措。
“一上課,沒聽懂,心里很緊張,感覺周圍人好像都能跟上。”課下,他按老師的講義惡補,仍然收效不大。此后,就跟“條件反射一般”,他一上課就緊張,越緊張,越聽不懂。
除了課堂上的自我施壓,與同學的比較也讓這個昔日的好學生“壓力山大”。
談到和其他人的學習差距,楊弘毅停下手中的筷子,眉頭緊鎖:“我真覺得自己悟性不夠,智商低。我課后做四五個小時都做不出來的題目,很多人課上就做完了。”
學習的壓力影響到了他的身體健康。最嚴重的時候,他去了校醫院,拿回來一張“強迫癥”的診斷書,“斷斷續續吃了兩個月的藥”。
同樣感覺學業受挫的,還有來自甘肅省天祝藏族自治縣的溫發琥。他是清華大學首批“自強計劃”選拔出的29人之一。
溫發琥家里的生活來源主要靠父母在鎮上擺攤賣水果,“勉強維持生活”。高考那年,清華在甘肅理科的錄取線是658分,他考了625分。借助“自強計劃”的選拔,溫發琥進入了清華。這在他的中學是件大事,因為該中學也已經十年沒出過考上清華的學生了。
但這種榮耀很快就被學業壓力蓋過。2012年11月,第一次期中考試,溫發琥的幾門功課分數都在70分左右,頗感心情不順的他,在網絡上感嘆道:“我真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資格繼續待在這個地方。”
被英語系錄取的張輝也是如此,他入學后“很頭大”:“我當時沒想到會被調劑到英語系,第一志愿報的是法學院,沒錄上。”
高考前兩個月,張輝得知自己通過了清華大學“自強計劃”的選拔,滿足高考總分降60分錄取的條件。讓張輝頭疼的是,英語并非自己的強項,而同班同學多為大城市重點外國語學校保送或考入的學生,“聽力和口語基礎都比我好太多,我感覺很難追上他們,努力之后成績也還是居中下游,大一整個學年都挺消沉的”。
苦惱
作為清華大學的學生,楊弘毅只有在家鄉才能感覺到家鄉人對這一身份的“驕傲與尊重”。
但清華園的生活跟他原來預想的不一樣。沒來清華前,楊弘毅憧憬的大學生活輕松而又豐富多彩,“除了學習,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他對社會工作很感興趣,也期待遇到一個“質樸、善良”的女孩,在校園談一場戀愛。
然而,過去的一年,他的校園生活既簡單又辛苦。除了偶爾踢場球,他的其他課余時間都用來上自習,“補差距”。
總結在清華的第一年,他覺得“比高三還要辛苦”。
他用足球場上的釋放來幫自己減壓——與一幫不認識的人踢球,“出一身汗,回去沖個澡,感覺特別好”。
大一上學期,楊弘毅加入了系里的足球隊,但隊里“很多學長踢得太好了”,他還一直沒獲得上場的機會。
周末時,他偶爾會和原來的好哥們兒網上聊天。高中同學中,和他一樣通過“專項計劃”進入名校的有4個,“分別去了浙大、上海交大、西安交大和哈工大,學習這塊兒,我也和他們交流過,都感覺壓力很大、很吃力”。
心里不好受時,楊弘毅找到心理老師求助,老師讓他“換一種看待事物的方式,多想一想自己的優點”。
楊弘毅對此更茫然,不知道自己有啥優點。
與楊弘毅同專業的趙齊峰,也是通過“專項計劃”進清華的,境況更不容樂觀。他因為跟不上所在專業的學習進度,曾多次向招生辦提出轉系申請,但專項生招生計劃規定,“專項生在校學習期間不轉學,不轉專業”。
趙齊峰的同學透露,他在大一第一學期掛科兩門的情況下,開始消極厭學,“每天讀小說,寫寫詩,挺逃避現實的”。
張輝的苦惱,則在于心事無人傾訴。張輝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一年到頭,就過年時回家幾天”。他高考時,父母也不在身邊。現在每周一次的“親情通話”,話題多圍繞“身體上的囑咐和關心”,往往說不到10分鐘,電話就掛了,有心里話也沒法說。
據了解,上述問題在“專項計劃”和“自強計劃”進來的生源中有一定的普遍性。
前景
事實上,楊弘毅們也在努力融入學校。
雖然學習吃力,但從小勤奮的楊弘毅并沒有泄氣,“大一時,我成績中下游,壓力很大。這學期已經上升到中游了”。
2013年暑假,楊弘毅修了一門專業課。雖然學得挺辛苦,但結課考試,他感覺“發揮得還不錯”。此外,社會工作能力和綠茵場上的球技也“越來越好”。
但想到接下來3年的大學生活,他還是會焦慮:“感覺和別人差距挺大的,還是希望能有人指導一下。”
雖然他自己覺得沒啥優點,但室友們不這么認為。在他們眼中,這個寢室唯一的專項生性格外向,待人格外憨厚、善良。
“他總能遇到一些奇葩經歷。”室友王勇說起楊弘毅的清華一年,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對待“求助者”的寬容和單純。
“有次晚自習,一個陌生女孩在教學樓里叫住楊弘毅。她說在清華復習考研,沒地兒住,沒處洗衣服,遞過來一包衣服,問他能不能幫忙洗。”室友彭飛說,他沒想到的是,楊弘毅接過了對方的衣服,還借給了她130塊錢。
后來,女孩取走了楊弘毅幫忙洗好的衣服,卻一直沒還上借走的錢。盡管室友們一致認為“肯定遇到騙子了”,但楊弘毅想了想說,再遇到類似情況,“還是不好意思拒絕”。
其實,楊弘毅手頭并不寬裕。提到對“專項計劃”的建議,他說希望能減免學費。但他又補充道,學校現在給的已經不少了,“我覺得已經足夠了”。
對于“自強計劃”生源,除了最高60分的降分錄取優惠,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還為每名同學一次性提供1萬元的資助。“專項計劃”在招生中雖然強調“專項生與其他學生同等享受獎助學金政策”,但入學后,并不會為這些學生提供統一的學費減免,只有畢業后到貧困地區就業創業和服務的專項生,才能按照有關規定享受學費補償和國家助學貸款代償等優惠政策。
“感覺自己經濟上挺寒磣的,和同學出去,什么也不敢買。”在清華的第一年,楊弘毅每月花費700元左右,其中約500元用于吃飯。
現在,溫發琥和張輝受益于清華大學“自強計劃”的后續培養措施——“雙導師”制,即一名所在院系專業老師輔導學生的課程學習,一名所在院系畢業的成功校友“一對一”指導該生的個人發展。
與張輝結對子的校友也是“苦出身”。每個月,這個校友都會抽出機會和他聊一個多小時,“他會跟我說他讀書時的一些感受,告訴我,很多問題他當年也遇到過,讓我慢慢來”。
溫發琥在學校圖書館找了一份勤工儉學的工作,“一小時掙17塊錢,一周差不多能拿到100塊。”這個自稱性格“像哈姆雷特一樣糾結”的男生,通過這份工作認識了很多人,“在清華的這一年,我覺得自己總歸是成長了。要是一年前,我可能都不會接受采訪,不會和你說這么多。”
對于趙齊峰,清華大學招生辦了解到他的訴求后,及時將情況反映給了教育部,目前得到的回應是,延續“不轉專業”的政策。
筆者想采訪趙齊峰,他婉拒了,在短信中回復說:“在這一問題上,我已沒了發言權。但我仍想說,‘專項政策’很好,也很感謝這政策。”
寒門學子招生計劃一覽
“圓夢計劃”、“自強計劃”、“面向貧困地區定向招生專項計劃”……這些自主招生計劃,盡管名稱各異,但因其針對的群體和強調的目標,自出臺后,多被解讀為實現“促進教育公平”“縮小城鄉差距”等目標所作出的努力。
其中,“面向貧困地區定向招生專項計劃”自2012年實施之初就廣受關注,這項由教育部、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財政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以及國務院扶貧辦聯合發布的計劃,提出要“在普通高校招生計劃中專門安排適量招生計劃,面向集中連片特殊困難地區生源,實行定向招生”,并“引導和鼓勵學生畢業后回到貧困地區就業創業和服務”。
2013年,該項計劃的招生人數由1萬名增加到3萬名。
通過這些計劃入學的學子,多具備“成績優秀”和“家境貧困”兩個條件。2012年首次實施的中國人民大學“圓夢計劃”甚至規定,家中需“三代無大學生”。2013年,該計劃的招生辦法做了修改,申請人須“高中三年均在縣及縣以下中學就讀、平時成績排名為中學的前5%的應屆農村戶口”,去掉了引起爭議的“三代之內無大學生”這一條件,同時,將成績排名要求從前10%提升到5%。
今年,北京大學首次公布了該校的農村生源比例,在招收的3145名本科生中,農村學生占到了14.2%。而清華大學招收的3374名本科新生中,來自縣級及縣級以下高中的考生,近年來首次超過四成,達到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