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命運把我裝訂得極為拙劣。”范雨素這樣開頭。
4月24日,一篇名為《我是范雨素》文章刷爆了朋友圈,并在微信端迅速收獲10萬+的閱讀量。這讓人們認識了作者范雨素,一位44歲在北京做育兒嫂的農民工。
短發,利索,1.5出頭的個子,范雨素看起來瘦瘦小小。81歲的母親是信神的,信老天爺保佑,她不信。結婚五、六年經受了男人的酗酒和家暴,她離開丈夫,帶著兩個女兒打工過活。
她沒有憂慮過未來很多復雜的事情,比方說買房子、養老。“如果兩個女兒不需要我了,我會選擇死亡。”
不怕孩子難過嗎?面對深一度的提問,她沒正面回答。
她寫家里兄弟姐妹的人生遭遇,寫年少時的過往,寫哀也寫樂。像兩只手一用力,撕開了一張薄薄的紙。
生活艱辛,她用“與生俱來就喜愛”的寫作來抵抗。
逆襲
“稿子剛發出24小時,10多家媒體找來了。我告訴她‘別慌’。如果不管她,按她性格,沒準兒就關機了。” 王德志說
4月24日,《我是范雨素》發出后,閱讀量一路躥升,2萬、4萬、10萬+。文學小組99人的微信群里,不斷有人用“大拇指”、“鮮花”表情向范雨素道賀。
范雨素隔好久,出來說一句,“謝謝各位文友”。
當晚,有出版社和媒體聯系范雨素。她一人在自己租來的小屋里,有些慌。養家糊口的人,只是投了篇稿,怎么這么大動靜?
她找到“工友之家”創始人之一王德志,求助對方給她出主意。
“稿子剛發出24小時,10多家媒體找來了。我告訴她‘別慌’。如果不管她,按她性格,沒準兒就關機了。”
王德志和范雨素講,要怎么選擇媒體,那些炒作的、扯淡的,不要理。采訪時,也不能亂說。
范雨素第一反應是:“那我說‘高大上’的。”
“不是高大上,客觀描述就行了。”
平時大家都忙著打工,也就周日下午文學小組活動的兩三個小時能碰上。在王德志看來,范雨素話少,低調。只會在她認為安全、沒有顧慮的情況下,才袒露自己的想法。
2002年,王德志和工友孫恒意識到新工人需要一個相互支持的家園,在皮村租下兩個院子,成立工友之家。夏天的晚上,院子里總會聚集起上百工友,看電影、打球、閱讀,周末還有文學小組的活動。
每周日晚7點,范雨素有空就去文學小組聽課,到了就安安靜靜坐著,只有聊起看過的書、某個感興趣的話題,她才迅速將身體前傾,探頭問,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過?我特別喜歡。
初到皮村,范雨素陸陸續續搬了好幾個地兒。最后,她以300元每月的價格租了一戶四合院里的8平米單間。這間朝南的屋子有一塊大玻璃,冬天陽光可以灑進來,“特別幸福,有安全感。”
范雨素的房東是皮村的前村委書記,她把房東比喻成“皮村下野的總統”。房東養了一只蘇格蘭牧羊犬,一只藏獒。“狗特別好,一見我,都用前爪抱著我的腿。”范雨素說。
“我的孩子,住在皮村下野總統的府邸,享受著天下無敵手的安保。夜里不關門都是安全的。”
育兒嫂范雨素寫自傳逆襲:苦時看書能什么也不想△范雨素的手稿
懺悔
“如果我這兩個孩子不需要我了,我會選擇死亡。”不怕孩子難過嗎?范雨素沒正面回答
離開對自己家暴、酗酒的男人,范雨素帶著兩個女兒回到娘家。“大哥哥馬上像躲瘟疫一樣,讓我趕緊走,別給他添麻煩了。”她在文章中記敘這段往事。
農村窮苦人家,糊口尚屬不易,親情當然淡薄。范雨素帶著兩個女兒二度北上,她做了育兒嫂,看護別人的孩子,每星期休一天。大女兒在東五環外的皮村,在出租屋里看護小妹妹。
空閑時,她一手牽一個,帶兩個孩子出去玩。“別人看我們的眼光就不一樣,就覺得你好欺負。我們好像見不得光,像鼠族一樣。”孩子有時也會有傷感。有一次,大女兒說她太任性了,沒有經營婚姻,沒讓姐妹倆過好。
范雨素不認可“任性”這一說,也不愿意反復解釋。“我覺得孩子早晚會明白的,如果孩子每天看爹媽吵架會更難受,甚至連這個上進心都沒了。”
她有時也想,我如果接受好的教育,可能有一份體面的職業,不會顛沛流離,也有可能經營好自己的婚姻。
轉念又覺得,很多女人她不主宰自己的人生,她湊合,我不能湊合。
在離鄉多年的打工生活里,她發現自己不能相信別人了,和誰交往都是點頭之交,有時甚至怕見生人。后來,她翻了很多心理學書籍給自己治“社交恐懼癥”。她擔心,一旦惡化,自己就成“抑郁癥”了。
失眠時,范雨素經常悶頭想上一晚,醒來就給女兒“發消息懺悔”。
“我跟她說,‘我對不起你’。希望這樣說能讓她受傷的心靈恢復一些。”攥著手機,她又想到,一個人在童年受到的傷害在成人后是修復不了的,就像傷口愈合還是會留疤。
“但我是一個母親,能做多少做多少。”范雨素輕嘆。
范雨素說,寫小說就是自己的精神寄托,她沒有想過未來很多復雜的事情,比方說買房子、養老。“如果我這兩個孩子不需要我了,我會選擇死亡。”
不怕孩子難過嗎?她沒正面回答,“一個沒有給孩子幸福家庭生活的女人是不配讓孩子給她養老的。”
21歲的大女兒只上了三、四年小學。從14歲開始做苦工后,考了高級美容師等幾個職業資格證書,目前在上海一個上市公司做速記,月薪7000元。
在范雨素看來,大女兒是一個很獨立的孩子,求知欲很強,學東西很快。相對來說,小女兒因為有母親和姐姐的照料,“依賴性多一些”。
分別時,范雨素想過挽留。女兒說,這一行上海比北京工資高。“她好像生怕垮下去似的,有一種焦慮感。”
最近,大女兒和范雨素說,自己缺少自信,讓母親每天都給她的微信運動步數點一個贊。“我怕自己忘,幾乎心里都要想著這件事”。范雨素神情輕松,提高了聲調,“都上微信了,就點一個么?把熟的人都點了。”有時,她也希望大女兒可以更依賴自己。
育兒嫂范雨素寫自傳逆襲:苦時看書能什么也不想△范雨素和女兒在西藏旅游
弱者
鄉野里/無人保護的/帶著露珠的小雛菊/被魔鬼無情的掐斷花瓣/小小的雛菊/過早凋亡——選自《一個農民工母親的自白》
范雨素說,她的母親是信神的,信老天爺保佑。她不信。
皮村群眾愛好炫狗,比誰家養的狗多。有位村民每天領著一支由12只狗組成的狗軍隊,去工棚巡視,羞辱住在那里的農民工。范雨素認識的工友寫了一篇《皮村記狗》,發表在《北京文學》,表達農民工的憤怒。
有感于貴州畢節兒童自殺事件,范雨素曾寫詩:
鄉野里/無人保護的/帶著露珠的小雛菊/被魔鬼無情的掐斷花瓣/小小的雛菊/過早凋亡
她關注流動兒童上學、農村的“無媽村”等社會問題。“但我什么也不能改變,只是心里難受”。
范雨素買過一本詩集,里面有首詩叫《田建英》。田建英是一個從四川來的撿瓶子的婦女。她的幾個孩子命運都特別悲慘。范雨素看哭了。
12歲時,她覺得“我要膨脹了,特別自信。”遍讀80年代在村子里能找到的小說和文學雜志,她“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在目之所及的空白紙上,寫下“赤腳走天涯”。
而在獨自撫養兩個女兒的漫長日子里,她做過小時工、保姆,擺過地攤。有時,范雨素和雇主在一個桌上吃飯。對方拿出一雙一次性筷子,在她面前擺一盤便宜的素菜。
聲音發顫,她緩慢地說,“生存真是艱難,而且自己是那類受人歧視的人”。一有時間,范雨素就復盤自己人生的經歷,把這些故事都寫進了自己的文章。她像位人類學家,寫下村莊里的、家族里的、北京城郊的、高檔社區里的故事。
母親打電話告訴她,村里征地,一畝地只給兩萬兩千塊,不公平。每家要派個維權代表,大哥哥也出門了。81歲的母親被維穩的年輕娃子們推推搡搡,胳膊被拽脫臼了。
強勢的母親在維權中迅速蒼老,范雨素黯然,“她的兒女都不成器。”
一次,在西單一號線地鐵上,范雨素看見一個流浪歌手在賣藝。有個女人翻著白眼,傲慢地扔了一塊錢在地上。
范雨素覺得心里生疼。她在流浪歌手面前鞠了一個躬,把一塊錢放在面前的盒子里。很快,旁邊有兩個年輕人,面帶微笑也遞給了這個男孩一塊錢。
“做好事可以感染人。”范雨素感慨。
現在,范雨素每天六、七點起床做小時工,活多多做點,活少少做點。回來之后,就待在家寫小說。這段時間,她迷上了詩文吟誦,就在手機上反復聽。有的曲調跟自己的心境一模一樣,就像有一個陌生人把自己的心情表達出來。
范雨素喜歡北京這座城市,因為書多。她對國圖和首圖都很熟悉,兩個月就必須要去一次。
她說,生活很苦時,看書就能讓自己什么也不想。窮啊,不用考慮買房;遠離故土,獨來獨往,也沒有復雜的人際關系要對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