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泉州不止一次,每次來都覺得像是在看徐渭石濤的畫,用筆、用水、用墨的手法就沒有不好的地方,幾百年下來還讓人感覺濕漉漉的沒有干,這其實就是泉州的魅力。一座城市的魅力其實倒不在它怎么日新月異,怎么一天起數十座高樓,而在于它的味道。來到泉州,你既能發現這個城市潑潑灑灑的開闊,也能感受到它十分緊湊的氣場,一點點都不松散,緊緊致致之間,讓人只想到南宋時期的它。當然南宋之前它亦存在,它亦繁華,南宋之后它亦在發展,但繁華之氣卻在日漸消沉。
在泉州古城區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的時候總是想到“南宋風流市廛豁達”這八個字,但只“豁達”這兩個字便好,它怎么能不豁達呢,海上絲綢之路起于斯,中國最大的而且首個伊斯蘭教清凈寺就在這里,在我來看,這個清凈寺好就好在它的徒有四壁,白石廊柱寂然地立著,下面是青草庭院,上邊是青天白云。“破敗”有“破敗”的美,這是嶄新的建筑永遠也不可能替代的那種美,讓人有更多的懷古和想象空間。
文化交流其實是由更多的柴米油鹽、你情我愛的細節組成,來泉州,忽然明白泉州是南宋的一面鏡子,它從另一個側面顯示出了宋代的繁榮和豁達。自北宋以來,宋朝在其商貿輻射能力是空前的。當年從國外大宗進入中國的各種物品包括香料和各種奇珍異寶都是從泉州刺桐港登陸然后再被運往內地。到泉州,一定要看一看那別具特色的牡蠣殼墻,那些巨大的牡蠣殼是古時的壓艙物,滿船的商品運到地方被卸載后,返航的時候為了加重船身的重量,船員會把大量的石塊和這種巨大的牡蠣殼放在船艙里,而當船只回到泉州后這些巨大的牡蠣殼便成了本地別具特色的建筑材料,古籍有載:“以巨殼筑屋而居。”而這巨殼竟是渡海而來,小小細節足可寫進中國的航海史。
在中國的南方,人們把從國外渡海而來的統稱為一個字“番”,番薯、番米等等。而在北方卻把那些從西域而來的人或物統稱之為“胡”,胡人、胡琴、胡蘿卜、胡芹等等。泉州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最重要的起點城市之一,是當時的世界性大港。文化、經濟、宗教、各色人等,街市上的各種語言,來自日本的留學僧人,來自阿拉伯的商人,來自更加遙遠的國度的探險家們,他們在泉州刺桐港登陸然后再走向中國的內地。在泉州,在清凈寺、在開元寺、在古城大街小巷,我看到的是外來文化對本地生活乃至各方面的影響,也看到本土文化面對外來文化的介入,發生著互相影響和相互融合,這都體現了我們的傳統是把美好的事物吸收過來,而不是以戰爭的方法把它排除出去。來泉州,來品味這個古老而風姿卓絕的城市,讓人想到宋詞,想到宋人的繪畫,想到宋代城市經濟的繁榮場面,雖然時隔千年許多細節均已消散,但那種氣韻卻保留著,泉州的味道不是一事一物的事,而是一個整體。只說一個城市能夠讓人領略到它獨有的氣韻,上海沒有,北京沒有,許多城市已經嶄新到失去了城市的個性,而泉州卻有,這就是那種骨子里的古韻。穿行于泉州古城區的大街小巷里,你會感覺到一種東西在圍繞著你,一種說不出的氣息,說不出的味道,說不出的韻味,這就是泉州。
泉州的影響向四面八方輻射著。說到泉州,真是可以提到太多人的名字,我以為馬可·波羅最值得一提,在馬可·波羅這位見多識廣的著名旅行家的眼里,泉州是多么的風光,既是航海途中的停泊港灣,又是世界各地各種物資的集散地。還有更多的不知名的傳教士們,在他們心里的航海地圖里,當時的大港有兩個,一個是亞力山大港,另一個就是泉州刺桐港,非洲、阿拉伯、東南亞、中東和印度,那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奇異的商品,沉香、象牙、玳瑁、樟腦、白糖等等都在泉州上岸然后再發往國內各地。據說,至今泉州還居住著“色目人”,“色目人”是對歐亞人種的一種模糊的統稱,“色目人”——眼睛有顏色的人,可見當時泉州在世界的影響之大,來華的外國商人之多。因此,泉州的歷史注定要比西方的絲綢之路更加充滿傳奇色彩,泉州有番人巷,據記載,那些來華經商的商人都居住于此,史書上所說的“黑白二番”可以讓我們想象他們都來自何方。當我再次來到古船博物館,那艘古船好像一時在我的眼里動了起來,這艘載滿了瓷器沉香和金銀財寶的古船當年為什么會突然沉在這里?
空閑時光,我穿行于泉州古城區的大街小巷,港口、長橋、古寺、讓人難忘的木偶戲、高甲戲,這些只不過是這總體中的一小部分。走進一個城市,品味一個城市的味道,前提是你必須全方位地愛上它。
(作者王祥夫系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云岡畫院院長,首發于2018年04月13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