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從上到下的丑事。”云南鹽津縣廟壩鎮(zhèn)石筍村村支書毛富偉激動地說。

　　6月11日，澎湃新聞見到他時，他渾身散發(fā)著酒氣，異常激動，帶人在村道上強行攔下到當?shù)夭稍L的記者的車，甚至朝一名記者的下巴打了一拳。

　　毛富偉說的“丑事”，是該村有數(shù)十人涉嫌參與“盲井”式犯罪。

　　此前的6月6日，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人民檢察院官方微博發(fā)布消息稱，巴彥淖爾市檢察院于5月30日對“故意殺人偽造礦難騙取賠償款”系列案的艾汪全、王付祥等74名被告人，依法向巴彥淖爾市中院提起公訴。檢方指控，該團伙跨6省區(qū)殺害17人。

　　該案74名涉案嫌犯，大多數(shù)來自遙遠的云南省鹽津縣，其中約40余人是石筍村人。

　　談及該系列案件給縣里帶來的負面影響，鹽津縣縣委宣傳部一官員表示：“對于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們感到臉上無光，很羞愧。”

圖為主犯艾汪全家新修的二層樓房，一樓外貼著招財符。

石筍村許多村民依然居住在高山上，很多地方連石子公路也無法到達。

楊朝彬家的樓房。

張貼在村莊里的公開信

　　2003年上映的電影《盲井》展現(xiàn)了極端的人性之惡：兩個游手好閑的人，誘騙他人到煤礦打工，伺機將其殺害偽造礦難，進而以家屬身份索賠。

　　石筍村所在的鹽津縣，除了長久以來的貧困，外出人員在全國多地制造的“盲井”式殺人案，近年來尤令當?shù)卣^疼。

　　“廟壩鎮(zhèn)先后五六十人被抓，其中石筍村有40多人。”當?shù)匾晃痪饺耸糠Q，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鹽津縣最大的案件，案情非常復雜。

　　澎湃新聞從權(quán)威渠道獲悉，上述系列案中，也包括公安部掛牌督辦的“1·02”專案。

　　據(jù)新華社報道，2015年1月2日，云南昭通鹽津人郭某鴻、艾某銀、張某華、艾某銀合伙在內(nèi)蒙古一煤礦將一名工人殺害后逃匿，后被網(wǎng)上追逃。公安部掛牌督辦此案，并將其命名為“1·02”專案。同年8月，上述四嫌犯先后落網(wǎng)。

　　在被外界關注之前，當?shù)卣辽僭?014年就已關注到當?shù)氐?ldquo;盲井”式殺人犯罪。石筍村村委會門前張貼的一張公開信稱：廟壩已先后多次發(fā)生此類案件，13人因此類犯罪落網(wǎng)，石筍、流場、紅碧、民政等地此類犯罪尤為突出。

　　公開信還稱，對此“非常重視，加大打擊力度，通力徹查，嚴厲打擊這種喪失人性的違法犯罪”。

　　該公開信落款日期是2014年7月19日，署名“廟壩鎮(zhèn)人民政府”。

　　鹽津縣公安局一負責人透露，當?shù)鼐揭彩窃诮鼉赡辏拥酵獾鼐絽f(xié)查要求后，才注意到鹽津籍人員在外犯下“盲井”式案件。

一家族八人涉案被抓

　　澎湃新聞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石筍村，一個家族有多個成員涉案的情況并非個案。該村木林社一楊氏家族有8人涉案，從2014年開始，警方陸續(xù)帶走該家族成員，最早被帶走的是楊尚康、楊尚貴和楊尚英三兄妹。

　　三兄妹的房子是蓋在村道邊的連排樓房，均為地上三層地下一層的吊腳樓。其中，原屬楊尚英的房子在三年前以18萬元的價格，賣給了另一個親戚。楊尚康曾在家開小賣部、麻將館，他家屋內(nèi)至今還留有兩張麻將桌。

　　有知情村民稱，楊尚康伙同他人在外地作案后，拿著他兒子楊祿龍的身份證，稱死者是自己的兒子，還把楊祿龍的戶口注銷了。楊祿龍得知后，火冒三丈，參與作案的幾個人分了一萬元給他。

　　據(jù)楊祿龍的妻子介紹，他們兩人2014年12月在浙江嘉興結(jié)識，楊祿龍當時在工地上開塔吊。認識一個月后，兩人就一起去了東莞，她在一家工廠打工，楊祿龍則一直在外找工作。2015年8月的一天，楊祿龍突然失蹤。過了幾天，派出所通知她說楊祿龍被刑拘了。

　　楊祿龍在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關了一個月后被取保候?qū)彛匆?guī)定他必須隨叫隨到。他妻子稱，至今，楊祿龍已應警方要求5次前往內(nèi)蒙古配合調(diào)查。

　　5月29日，楊祿龍又接到了警方電話，帶走了家里唯一的手機和3000多元現(xiàn)金，與幾個同村人去了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

　　楊祿龍取保期間，妻子多次問他因何被抓，但楊祿龍死活不說。

　　楊尚康的弟弟楊尚貴和妻子龔興平涉嫌“盲井”案先后被帶走，留下4個還在上學的孩子，其中最大的14歲，最小的8歲。學校管早飯和午飯，但放學回家后，幾個孩子只能自己做飯洗衣。

　　二女兒楊麗（化名）只知道父母在外面做建筑、蓋房子，外出一個半個月就回家了，呆一段時間再走，“那份活兒的工資很貴”。她記得，2014年2月，爸爸楊尚貴從外地回來的第二天，在去街上買肥料的路上被抓了。同一天被抓的，還有她大伯楊尚康和小姑媽楊尚英，他們曾一同外出打工。

　　楊麗說，自那之后，其母龔興平再未出遠門，在鄰近的村子里打工。今年5月13日，來了5個警察，把龔興平帶走了。匆忙之下，龔興平只給孩子們留下100多元現(xiàn)金。一同被帶走的，還有楊麗的四姑媽楊尚慧。

　　澎湃新聞注意到，楊尚貴家的廚房里放著粽葉和糯米。但楊麗說他們不會包粽子，就一直放著。楊麗記得，2011年之前，家里住著只有兩間房的平房。后來，家里蓋起了三層高的樓房，吃住也比以前好了很多。

　　另外，據(jù)木林社一村民介紹，楊尚英的前夫代吉容、代吉容的妹妹代吉中也被警方帶走。

　　“怎么就跟做傳銷一樣。”石筍村一村民談及此事時如此感慨。

　　這位村民一口氣向澎湃新聞說出10個已被警方抓走的村民名字。但他稱不知道這些人具體犯了什么事，只是隱隱聽說和“盲井”案有關。

　　這位村民還說，案發(fā)之前，有一些人也曾讓他們覺得奇怪：“是不是來路不正，怎么突然就有錢了呢？”

丈夫身份被“借給”死者，妻子冒充親屬

　　在鹽津縣柿鳳路旁，一條蜿蜒泥濘的石子路通往石筍村打魚壩社。步行40分鐘到達半山腰，可見兩棟連著的二層小洋樓。其中一棟房子的主人楊朝彬，曾卷入一起“盲井”殺人案。

　　據(jù)山東媒體《沂蒙晚報》報道，2014年6月，云南人“楊朝彬”、王云友、王云元、李洪彬4人應聘到山東蘭陵某鐵礦。同年6月15日，“楊朝彬”在井下遇難。后經(jīng)警方查明，這是一起“盲井”式殺人騙賠案。

　　警方查明，被害人“楊朝彬”的身份系轉(zhuǎn)借，而真實的楊朝彬的妻子艾澤萍、堂兄楊朝婷，艾澤萍的堂哥艾澤偉、侄子艾汪全，則在“事故”發(fā)生后，冒充被害人家屬向礦主索賠。該案艾澤萍等7名嫌疑人先后被抓。

　　2016年6月11日，澎湃新聞聯(lián)系上真實的楊朝彬，他現(xiàn)在在北京一家電網(wǎng)公司打工，主要架設搭高壓電線的鐵塔。

　　他說，家里的經(jīng)濟一直都不是很寬裕，樓房是2009年前后蓋的，總共花了20多萬元，欠了不少賬，至今還有幾萬元的欠賬沒還清。

　　楊朝彬承認，2014年8月他曾被山東警方帶走調(diào)查，拘押了40天，主要調(diào)查他是否參與上述王云友等涉嫌殺人一案，后來他被釋放。但對于他的身份證被王云友等人拿去，用于頂替被在礦上殺掉的受害者騙取賠償，他稱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對妻子艾澤萍如何參與上述案件也不愿過多提及。

　　楊朝彬73歲的老母親告訴澎湃新聞， 2014年7月，突然兩天沒見兒媳婦艾澤萍，家里養(yǎng)的豬也沒人喂，她打艾澤萍的電話，卻是一個男的接的，說她打錯了。

　　楊朝彬和艾澤萍有三個孩子，二女兒楊婷（化名）告訴澎湃新聞記者，母親艾澤萍離家的時候，她們兄妹都在學校。現(xiàn)在放學回家，由奶奶照顧她們的生活，父親楊朝彬在北京打工，每月按時給她和哥哥寄來800元的生活費，只有過年才回來。

　　楊婷兄妹年紀不大，但對農(nóng)活已經(jīng)很嫻熟。楊婷說，以前這些活都是母親帶著她們干，現(xiàn)在只能奶奶帶著她們做了，但奶奶年紀大了，更多的體力活得她們兄妹來完成。而以前，兄妹三個更多是協(xié)助母親，不用干這么繁重的體力活。她不知道母親怎么了，“很想她”，但又不知道怎么辦。

“人多地少困難大”

　　公開資料顯示，有“峽谷巖城”之稱的鹽津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境內(nèi)99.92%為山地，山勢陡峭、溝壑縱橫，喀斯特地貌特征明顯。廟壩鎮(zhèn)山大溝深，自然環(huán)境尤其艱苦。

　　石筍村一名村干部向澎湃新聞介紹，該村由32個村民小組（社）組成，有5000多人口，人均土地一畝左右，村民人均年收入1000多元。除了外出打工，這里的人主要靠在山地梯田上種植玉米和水稻為生。由于道路田地曲折狹小，機械作業(yè)困難，種田犁地基本靠人力和畜力。

　　村道旁的一處基本農(nóng)田公示牌顯示，石筍村有基本農(nóng)田11672.4畝，以此數(shù)據(jù)計算，該村人均土地面積應在兩畝左右。但上述村干部表示，地里打的糧食只夠填飽肚子，沒人愿意種田，很多田地都撂荒了，青壯年大多外出務工，在建筑工地和礦山干活。

　　公開信息顯示，石筍村有1000多戶人家。而村委會外張貼的貧困戶“掛星摘帽”行動公示欄上，列明全村有518戶貧困戶。但澎湃新聞在石筍村走訪時發(fā)現(xiàn)，這個位于深山中的貧困村，許多人家都蓋有兩層或三層的樓房，磚木結(jié)構(gòu)的平房占比并不大。

　　石筍村木林社一位村民表示，蓋一棟像樣的房子是村民們最大的心愿，而一棟兩三層的樓房，造價基本在二三十萬元，不少人舉債建房。另外一個負擔是養(yǎng)育子女的問題，一家三四個孩子的情況在這里很常見。在村道邊的一處屋墻上，刷著標語：“人多地少困難大，少生孩子是辦法”。

　　自然環(huán)境艱苦，山坡上的梯田難以供養(yǎng)人口眾多的家庭。從2000年左右開始，石筍村的村民開始去山西、河北等地的煤礦打工。曾經(jīng)在山西煤礦打工的打魚壩社一名村民介紹，在礦井下采煤，最開始一月能掙千八百塊錢，煤炭行情好的那幾年，一月工資五六千，甚至過萬元，“但很辛苦也很危險，一天要工作12個小時”。

　　除了村民的講述，能將這個村子和幾千里之外的北方煤礦聯(lián)系起來的，還有一處墳墓。墓碑顯示，這個名叫楊仕強的村民，2006年9月17日在山西煤窯不幸遇難，遇難時年僅23歲，身后留有一對兒女。

　　上述村委會門口貼的公開信稱，一些人通過觀看電影《盲井》找到“發(fā)家致富路”。一名曾在當?shù)孛旱V做礦長的村民稱，聽說過《盲井》這部電影，但他也未看過。他所了解的劇情，還是來自鎮(zhèn)政府貼出的公開信。

　　據(jù)鹽津縣縣委宣傳部官員介紹，鹽津是國家級貧困縣，廟壩鎮(zhèn)一帶雖然也很貧困，但總體經(jīng)濟水平位于該縣中游。

　　“目前工作還是打擊犯罪，對于長效預防機制的建立，相關部門人員肯定有想法，而且想法實施了肯定能有成效。”鹽津市公安局一名負責人認為，之所以出現(xiàn)“盲井”事件，原因比較復雜，不光是因為貧困，還有懶惰、想不勞而獲等因素。

　　鹽津縣縣委宣傳部一官員對澎湃新聞表示：“對于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們感到臉上無光，很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