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火雞,南瓜派,家人團聚,感恩節大游行,“黑色星期五”瘋狂購物節……這些元素構成了今天許多中國人理解中的美國感恩節。
美國梅西感恩節大游行。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感恩節的發展史其實就是一部微縮版的美國建國史。這是一個絕佳的案例,展現了國家通過對節俗符號的再造和轉化,實現了感恩節節日符號由宗教認同到國家認同的轉變。
眾所周知,美國建國于1776年。而感恩節成為統一的全國性節日,則是在美國南北戰爭期間的1863年。那一年7月初,葛底斯堡戰役慘勝如敗——傷亡5.1萬人。內戰期間的一切看起來都如此混亂,毫無秩序。一位名叫哈勒(Sarah Josepha Hale)的記者提議:如果我們能永久地確定一天為感恩節,豈不是對信仰、社會、國家有很大的好處?讓我們停止內戰,一同向上帝獻上由衷的感恩,這樣不是更顯示我們的高貴和是個真正的美國人嗎?
時任總統林肯認可了這一提議,在當年10月3日發布的咨文中稱:“我們曾經接受過來自天上的豐盛祝福……然而,我們卻忘記了上帝。”
那些“來自天上的豐盛祝福”,一部分指的就是我們今天熟知的感恩節起源故事。幾乎到處可見這樣一段話:1620年12月26日,乘坐著“五月花號”的102名英國清教徒,為了追求信仰自由,抵達美洲新大陸的普利茅斯,建立了自治組織并確立了著名的《五月花公約》。他們期待的是民主、法治、人與人之間的平等,然而等待他們只是缺衣少食、疾病和暴風雪。這個饑寒交迫瘟疫橫行的冬天過后,只有50多人存活下來。第二年,當地的印第安人教會了他們捕魚、耕種和打獵。經過不斷努力,朝圣者在1621年獲得了豐收。于是,總督決定用收獲的食物慶祝三天,并邀請了印第安人一起參加宴會。
此時的感恩節,是清教徒們在收獲的季節向主耶和華感恩的儀式。“你們到了我賜給你們的地,收割莊稼的時候,要將初熟的莊稼一捆帶給祭司。他要把這一捆在耶和華面前搖一搖,使你們得蒙納。……這在你們一切的住處,作為世世代代永遠的定例。”(《利未記》)這是人與上帝之間的契約。“thanks giving”,是清教徒們感恩上帝賜予了他們寶貴的豐收和食物。讓他們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感受到了上帝的庇護,更加團結的結合在一起,努力勞作,在荒原上建立起了“英格蘭”似的村舍。
然而祥和美好的開端并沒有持續多久。
1637年,在和平共處了十幾年之后,白人移民和印第安土著之間的矛盾終于圍繞土地問題展開了。隨著移民潮的到來,白人根據自己的生產方式,把越來越多的自然資源轉化成商品和財富。而印第安人的信仰觀念是萬物有靈,他們把自然看成家園,認為超出生存需要的對自然資源的掠奪,必會招致惡報。
那一年,移民而來的英國人和印第安人之間的佩科特戰爭在新英格蘭地區爆發。這次屠殺中,所有印第安部落里的婦女和十四歲以上的孩子全都被抓來當奴隸賣,剩下的一律處死。英屬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當權者約翰·溫斯羅普宣布:這一天應該成為慶祝日,要贊美上帝幫了他們大忙,讓他們迅速征服了康涅狄格州佩科特部的印第安人,取得了勝利。他正式宣布的“感恩節”的誕生。1641年,荷蘭殖民者和英國殖民者一起在新英格蘭地區瘋狂屠殺印第安人之后,教會提出再過一次“感恩節”。除了大吃大喝外,他們還在曼哈頓的大街小巷玩起踢球(印第安人的腦袋)的游戲。
美國歷史學家弗雷德里克·特納認為 “每條邊疆都是通過一系列對印第安人的戰爭而獲得的。”那顯然不是一個田園牧歌式的交流過程,而是伴隨著殘酷的驅趕、征戰和殺伐。而這種土地和資源的紛爭只是戰爭的導火索和表層原因。其深層原因是歐洲人深受基督教中“一切不符合基督教規范、不信仰基督教的群體都是野蠻人”的教條影響,將印第安人等同于“森林野人”。而作為“高貴的”盎格魯-撒克遜白種人,有著上帝所賦予的使命,那就是要將文明與基督教傳遍新世界,征服落后文明與野蠻部落。
可以說,早期的感恩節并非單純宴飲狂歡的美好,而是沾滿了血腥和屠殺的氣息。但移民們認為這是上帝賜予他們物態空間(拓展土地)和精神空間(拓展基督信仰)的機會。這種恩賜“鼓勵”形成了統一的身份意識。這一時期是基督教歷史中最黑暗的一段,“感恩節”節日符號也從娛神演變為人與人之間血腥的助推器。
但在美國獨立后,感恩節又獲得了新的定義。
美利堅建國之初,總統華盛頓和麥迪遜都發布過“感恩”倡導,林肯在自己的兩次總統競選中也都提到感恩節。他們要號召的,是美國人民要為那些先民們的艱難歲月和不屈精神禱告。在國家意識形態上選擇淡化乃至遺忘那段屠殺和殘害印第安人的歷史,為感恩節脫去那件血腥的外衣。于是感恩節被建構為,感念先驅們在艱難歲月中的篳路藍縷和堅忍不拔、開拓進取的精神。不過當時各州獨立行使主權,感恩節并沒有全國性的統一時間,尚未成為一個國家層面的“共時”的節日。
直到記者哈勒提出倡議,林肯認為通過統一這一節日可以重新弘揚先驅們的開拓精神,并塑造為全民認同的精神內涵,有利于南北方形成共同的民族認識,有助于結束戰爭。于是就有了本文開始提到的1863年10月3日頒布的咨文,號召全美人民共同回憶移民先祖的艱難進取,感念上帝的恩賜。
在那個國家分裂、民族分離的內戰時期,一個“對信仰、社會、國家有很大好處”的感恩節的政治作用凸顯。國家通過控制社會公共時間的統一,通過全民性的“感恩”儀式,讓原本涵有“紀念美國先驅的開拓精神”的節日符號,進一步演變為建構國民身份認同(“這樣不是更顯示我們的高貴和是個真正的美國人”)和民族國家統一認同(“讓我們停止內戰”)的政治符號。
戰后,感恩節與朝圣者的緊密聯系也逐漸深入人心。清教徒所代表的“開拓進取的美國精神”更是贏得了廣泛認同,藝術家們開始在這一天演繹那些穿黑斗篷、做禮拜、持槍的清教徒形象。當然,那些與先驅們緊密相連的食物符號“火雞宴”也頗受歡迎。感恩節的統一,完美塑造了國家民族的文化認同與情感認同。
“黑色星期五”瘋狂搶購的人群。
1941年,正值“二戰”期間,美國經濟受到了戰爭很大影響。為了振興國內經濟,國會決定刺激內需,讓人們在11月和圣誕節之間有更多的購物時間,于是將感恩節定在11月的第四個周四。羅斯福總統為此簽署了法案,當代感恩節由此而來。接下來伴隨而生的就是今天被中國人稱為“美國雙十一”的“黑色星期五(The Black Friday)”——感恩節后的這個星期五為圣誕采購季拉開了序幕,人們瘋狂搶購使得商場利潤大增,這也是商家們一年中獲得最多利潤的好機會,與中國目前流行的“雙十一”購物狂歡節頗為相似。
除了購物,今天的感恩節也是家人團聚,放松與休息的日子。遙想當年的清教徒登陸后的凄清艱險,家庭的念想對他們來說都是極為重要的。同樣,在高度商業化的現代美國人生活中,代際之間的地理距離增大,感恩節這個節日符號再次演變為以消費為基礎的跨代家庭的維系手段。同時,感恩節中的消費和團圓都可以起到“社會閘門”的作用,調節民眾情緒,穩定民眾心理。
感恩節,這個本是宗教體系內人神契約型的節日,在美國的建國過程中一次次被賦予了新的形式和含義,很好地闡釋了國家政權與節俗互動的張力關系。民俗本身就有其社會管理的重大作用,對節俗核心符號的控制與改造只是禮俗互動中一個表現層面。當今的中國政治也可借鑒感恩節在美國的調控和符號意義的再建構,讓更多的中國傳統節日在當代社會也發揮更大的社會作用,賦予民眾的日常生活以更積極的價值。(張海嵐 / 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