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雷,居然走在了驚蟄之前。按時令節氣來說,春雷只有過了驚蟄這個節氣,才敢在天空上放膽,恣意地隆隆激蕩。因而武夷山廣袤茶園里展現的“槍旗爭戰”,提早拉開了序幕。
在隆隆作響的春雷聲中,“槍旗爭戰”的蓬勃情景,在瀟瀟春雨織就的朦朧中上場了。只見無數茶叢間,枝端無數新的生命在躍動著,爭先恐后的新芽嫩葉,都在展示自己的生機。你看,“槍”絲毫沒有柔嫩的怯懦,那粒新芽的尖銳,聳立在茶叢最頂端——它就是“槍”!橫展于“槍”腋下的絳紅之葉,絲毫沒有嬌嫩的柔弱,以仰面坦然的姿態,吐露嫩綠——它就是“旗”!“槍”把朝露的晶瑩挑亮了,“旗”把茗中的風流展開了。“槍”刺向空間,不過幾個時辰,“旗”便跟隨著急劇舒展。雖有些蜷曲的羞澀,但春風鼓動,心旌張揚。“旗”展示了老練,舒坦襟懷,托舉著“槍”昂揚向上,不停地萌芽。
這就是從驚蟄到谷雨這段春光里,茶開始由芽的萌發走向葉的蓬勃,由一芽一葉的“一槍一旗”,發展到一芽兩葉的“一槍兩旗”,茶園里最為踴躍的“槍旗爭戰”,它的精彩演出,從春到夏,不會謝幕。
我們不得不佩服古代文人的想象力。把司空見慣的新芽與嫩葉,比喻成“槍”與“旗”。茶叢剛被春風喚醒不久,枝端上便爆出新芽,接著又被清明的雨露催發,到了谷雨,芽與葉已經生長到了極致。這是綠色世界里的風景,卻被文人之筆引入兩軍鏖戰的沙場,成為戰爭的兩種軍事符號。這是植根于春色寧靜茶園里的茶芽生長情景,卻因文人們的詩詞描述,仿佛把你帶進了戈槍林林,旌旗獵獵的戰爭場景中。
槍與旗,都屬戰爭事物之列。在古代冷兵器中,除箭以外,以金屬鑄造成尖銳堅利者,裝上木柄,曰槍;而用于顯示作戰方陣隊列的標志者,曰旗。這廝殺味極濃的兩種物象,居然被用來比喻茶的新芽與嫩葉,這比喻太絕妙了。
最初將茶葉的新芽嫩葉比喻為槍旗者,是五代的齊己。齊己寫的《謝人惠扇子及茶》詩中曰:“槍旗封蜀茗,圓潔制鮫綃。”另一首詩《聞道林諸友嘗茶因有寄》中道:“槍旗冉冉綠叢園,谷雨初晴叫杜鵑。”齊己的文思已經很喜歡把槍旗喻之為茶的新芽和嫩葉了。茶的新芽尖細如槍,而嫩葉初展如旗。不細細看,你很難感覺到它的比喻是否存在。但仔細一看,槍旗多得不可計數,簇擁于枝上,壯觀無比。在春雨潤過之后,陽光一照,熠熠生輝。
北宋進入盛世,是一個尚茶的時代。因此,茶文化躍升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文人墨客不泛吟詠槍旗之詩作,就連宋徽宗皇帝趙佶也忍不住為茶所動,賞茶的同時,疾書起《大觀茶論》來。趙佶在《大觀茶論·采擇》中曰:“凡茶如雀舌谷粒者為斗品,一槍一旗為揀芽,一槍二旗為次之。”
大學士蘇東坡深諳建安茶。他寫的《水調歌頭》一詞,幾乎包括了采摘、加工、點試、品飲等程序。詞中云:“已過幾番雨,前夜一聲雷。旗槍爭戰建溪,春色占先魁。先取枝頭雀舌,帶露和煙搗碎,結就紫云堆。輕動黃金碾,飛起綠塵埃。老龍團,真鳳髓,點將來。兔毫盞里,霎時滋味舌頭回。喚醒青州從事,戰退睡魔百萬,夢不到陽臺。兩腋清風起,我欲上蓬萊。”蘇詞流傳到茶界,讓堅守武夷山止止庵的白玉蟾看到了,每每誦后,贊嘆不已。這個浸淫于武夷巖茶中性格狂逸的道人,蘇東坡這闕詞的魅力,激起他提筆填詞的興致。
白玉蟾仿蘇東坡詞填的水調歌頭,名曰《詠茶》:“二月一番雨,昨夜一聲雷。槍旗爭展,建溪春色占先魁。采取枝頭雀舌,帶露和煙搗碎,煉作紫金堆。碾破春無限,飛起綠塵埃。汲新泉,烹活火,試將來;放下兔毫甌子,滋味舌頭回。喚醒青州從事,戰退睡魔百萬,夢不到陽臺。兩腋清風起,我欲上蓬萊。”
蘇東坡與白玉蟾都是有狂勁的人。對茶產生的偏好,完全是英雄所見略同。
茶的芽與葉質地不同,其界定在老嫩之間。葉夢得《避暑錄話》中注釋:“蓋茶味雖均,其精者在嫩芽,取其初萌如雀舌者謂之槍,稍敷而為葉者謂之旗。旗非所貴,不得已取一槍一旗猶可,過是則老矣。”熊蕃寫《宣和北苑貢茶錄》也提及:“次曰揀芽,乃一芽帶一葉者,號一槍一旗。次曰中芽,乃一芽帶兩葉者,號一槍兩旗。”
宋代還有一位無名氏,創作《張協狀元》的戲劇戲文中,也寫道“春到郊原日遲遲,槍旗開展山谷里。”錢南揚校注說:“茶名。《北苑別錄》‘揀茶’:‘中芽,古謂一槍一旗是也。’言茶初生,一小芽如槍,一小葉如旗,故名。今稱旗槍。”之后不少文人仍以槍旗代之茶的新芽嫩葉。明代的高啟寫了一首《采茶詞》,道:“雷過溪山碧云煖,幽叢半吐槍旗短。”
清代的錢謙益也作《佟宰餉刁酒戲題示家純中秀才》詩,其二中曰:“如今又想南茶喫,悔擲槍旗上馬鞍。”
茶雖為草木中的靈芽,與自然物候能和諧感應,其生長都遵循自己的規律。但也有天不遂人愿之時。比如,在春寒料峭的時候,茶的萌芽受到影響,遲遲不發。這對茶農來說,簡直就是對生命的威脅。于是,人們想到了求老天爺開恩,茶農們以簡樸但神圣的喊山祭茶儀式,去感天動地。在武夷山的御茶園里,至今還留下有喊山祭茶的遺址。傳說,喊山是對晚萌的茶進行人工意念的催發。縣令或司儀引領眾茶農往御茶園,對茶神頂禮膜拜后,再跪拜叩首齊呼“茶發芽”之類的。民國茶史專家林馥泉在他的《武夷茶葉之生產制造及運銷》一書中,記錄了清代武夷山茶商鄒茂章妻子用手持竹梢輕拍茶園,催醒茶發芽的故事。傳說驚蟄過后,鄒氏茶園仍眠于山坡,茶梢無動于衷,于是鄒茂章妻子舉行喊山儀式,一個小腳女子,手持竹鞭,蹣跚在坎坷的茶園里,邊撫摸茶叢邊鞭打茶的枝梢,口中念念有詞“茶發芽嘞!”真的感動了沉眠的茶園,幾天過后,茶園激活了生機,立刻呈現出“槍旗爭戰”的場面。
如今,春風頻頻召喚,漫山茶園無不競相上演“槍旗爭戰”的場面。武夷山茶鄉茶園里,每年最充滿詩情畫意的,就數“槍旗爭戰”這幅生機勃勃的畫卷。朋友,到武夷山來,深入翠綠的茶園,看億萬枝頭古代文人們描繪的那場生動的“槍旗爭戰”,感受武夷茶園生機盎然的無限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