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由莊文強編劇并執導,梁朝偉、劉德華、蔡卓妍領銜主演的金融犯罪片《金手指》,正在影院熱映中。
電影改編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轟動香港的“佳寧案”。該題材盡管被不少人所知,但一直都沒被拍成電影。直到2021年2月20日,英皇集團及電影主創在香港舉行新片發布會,宣布了該片的拍攝計劃,由莊文強編導,梁朝偉、劉德華和蔡卓妍領銜主演。
2023年12月30日,《金手指》正式上映。
電影吸引不少觀眾走進影院,截止記者1月11日7時發稿時票房已達3.54億。金融犯罪題材、耳目一新的表達方式,以及《無間道》之后21年梁朝偉和劉德華再度合作,都是電影的亮點。
近日,記者獨家專訪了該片編劇、導演莊文強,聽他聊了聊電影拍攝的臺前幕后。
1】拍這部電影源于童年陰影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香港“佳寧案”陳松青神秘富豪的身份以及“點石成金”的能力,曾吸引香港小股民幾乎人手一份佳寧股票。
上市不到兩年,佳寧集團坐擁3間上市公司和超過200間跨國附屬公司,遍及交通、航運、旅游、保險、房地產、金融、飲食、酒店甚至娛樂業,號稱盈利20億港元。
“佳寧案”涉及的款項多達66億港元,訴訟費更超過2億港元,更驚人的是案件在調查期間,涉及四條人命。該案件至今依舊謎團云云,是香港諸多奇案中最為重量級的一宗。
莊文強是香港著名編劇、導演,編劇作品有《無間道》系列、《頭文字D》等,導演兼編劇的有《竊聽風云》系列、《無雙》等。這次為何會選擇真實案件作為題材,講述一個金融犯罪故事呢?他說,主要是源于自己童年的陰影,身邊的人一次又一次經歷香港股災。
潮新聞記者:電影改編自真實奇案,請問為何會選擇此案?主要做了哪些改編?
莊文強:案件發生的時候,我大概十二三歲,身邊的大人有段時間突然間變得很富有,然后突然間好像輸光了所有的錢,這樣的循環發生了好幾次。
那時候我年紀小,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后來才知道,大人買了一個東西叫“股票”。原來在那十幾年里,香港經歷過好幾次股災。
那時候我身邊有些朋友,他們的家庭也因為這些股災發生很大的改變,有些人的爸爸媽媽突然失蹤了。然后我就對這方面特別有興趣,就去研究了,發現有那么多不同的關于財經的奇案。當我變成了一個編劇以后,就覺得可以把它改成一個電影故事。拍這部電影其實也是因為我童年的陰影。
潮新聞記者:對這些真實的案件,電影主要做了哪些改編?
莊文強:大量的改編,現實生活看上去很有戲劇性,但并不一定適合在電影里表現,必須要做一些加工或者刪除,或者找出最適合電影出現的東西。
這部電影,不光光是一個案子(佳寧案),還有其他好多不同的金融案子放在里面。比方說梁朝偉飾演的程一言這個角色,(除了陳松青)也參考了其他類似的人物結合起來。畢竟我們不可能知道真實人物的真實反應到底是怎么樣,都是我們一步一步推斷出來的。
其實僅你提到那個案子(佳寧案),就已經可以拍40集的電視劇。電影兩個小時要把整個故事講完,實在難度很大。
2】想警醒世人的是,控制你的恐懼
莊文強說,自己做了很多調研后發現,支撐起股市泡沫的,其實是人心中的“恐懼”。股市是一個很殘忍的淘汰賽,最后一波往往有人踩人的慘劇發生,崩盤比上升要快好多。
潮新聞記者:您覺得梁朝偉飾演的程一言是怎樣一個人?
莊文強:其實我不敢說什么評價,但我在了解這個角色過程中發現了一點,要不是當年股災,今天他也可能是一個上萬億的老板了。可能很多人在資本市場都是用同樣的方法去運作,不過他膽大了一點。他也不是沒有實業,他也有生意,但他的股價泡沫太厲害了,泡沫破了的時候股價往下跌,然后他用股票去押抵,但錢還不上了。
我在香港采訪過成功的例子,也認識一些人,他們上百億的資產也同樣通過這樣的資本操作。當年的金融法規非常不完善,不過電影里好多他們出的招,在今天已經不可能了,今天的監管比以前嚴密多了。
潮新聞記者: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上程一言的當?
莊文強:想象你是一只小兔子,你看到前面有一個胡蘿卜,你怎么樣?跑去蘿卜前面把它吃掉。有沒有想過你吃第二口的時候,被籠子關了起來。那是一個陷阱。
當你是小白兔的時候,你不會看到是一個陷阱,只有當你掉進陷阱的時候,才會知道那是一個陷阱。
我最近聽到一個資本基金, 虧了好幾千億,破產了,里面最大的個人投資者投了50億。你說他是一個笨的人嗎?他肯定不笨,以前肯定賺過錢了,不然不會一下子投50億進去。那么聰明的人也有一天變成了一只小白兔。所以說,那些沒有上當的人只是幸運而已。
潮新聞記者:這部電影,您最想警醒世人的是什么?
莊文強:其實像(股災)這種事情從上世紀70年代到現在,頻率越來越高了,都是同樣的事情在發生。我(拍電影)是釋放一次給觀眾看,觀眾以后看到類似的東西,就自己想一想。
潮新聞記者:是不是還有關于人性的弱點,比如說貪婪等,是您想挖掘的嗎?
莊文強:我拍過《竊聽風云》,那時候我覺得是在講貪婪,現在可能是我年紀大了,我發現我當時真的見識不夠,原來不是貪婪。
我最近在看一些書,才知道這20年我們個人在現實生活里財富的成長,遠遠比不上放在資本市場的財富增長,這說明了什么?如果你不投資的話,你就肯定遠遠落后。
你投資是出于恐懼。
我常常聽到身邊的朋友說,不想賺很多,賺到100萬就夠了。但很快我們的朋友又改口了,100萬怎么夠?他想賺1000萬,等他賺到1000萬,他說要給他1億才保險,是無無止境的恐懼。然后大家就一窩蜂去支撐起整個資本市場,吹出一個又一個的泡沫。
你不支撐,泡沫就不會吹出來的是嗎?但你不去吹,你又賺不到錢。這是一個很殘忍的淘汰賽,大家都希望自己是第一波賺錢的人,不愿意做最后一波的人。所以最后一波往往有所謂人踩人的慘劇發生,崩盤是比上升要快好多的。
所以我們要控制的是我們的恐懼。
3】梁朝偉形象太浮夸?原型人物更夸張
“20世紀七八十年代,一個淪落人,來到一個 ‘冒險家的樂園’——它的名字叫香港,從什么都沒有到建立一個 ‘王國’——又在瞬間崩塌。”莊文強這樣概括《金手指》的故事。
《金手指》中,梁朝偉飾演這個叫程一言的冒險家。莊文強用“可怕”兩個字來形容梁朝偉現在的演技。
潮新聞記者:有網友認為,片中程一言太浮夸了,一開始拍的時候就決定讓他這么外放還是慢慢試出來的?
莊文強:那個造型其實是我們試出來的,我們試了好幾個月,我記得他們最后一次跟我說換了70多個造型。
不同的發型、不同的衣服,梁朝偉先生一直都覺得不舒服,感覺進不了角色。直到現在這個造型,算是有一點點信心。
我還記得那個情景,他在照鏡子的時候,我一直到后面很遠的地方偷看他。他好像對著鏡子在擺pose。我覺得這個應該像,然后他回頭用一個沒有自信的眼光看著,問我可以嗎?
我說,好像可以。我們就從這個基礎再發展配搭出來,然后發現他已經開始在演了。電影在上海首映的第二天,有一個朋友打電話給我,他當年跟原型人物有接觸。我問他夸不夸張,他說一點都不夸張,真人比這個夸張。
潮新聞記者:梁朝偉他自己本身在這個角色的塑造上有沒有他自己的想法?
莊文強:應該這樣說,本來我們是寫一個比較陰沉一點的角色,狂、陰沉,而且有點齷齪的感覺。
我們開機的時候也是這樣去拍的,但拍了兩天,梁朝偉突然間的表演很夸張,有點喜劇的感覺。因為是排演,我就問他,你這是玩玩而已,還是認真的?
他說有一點像是認真的,他覺得是角色告訴他應該這樣做。我說沒關系,我們就拍下來,我們也拍原本的版本。第二個星期我們看了一些初剪,我跟攝影師等都覺得應該是夸張的版本,就告訴他,我們不再拍原定的版本了,燈光、攝影、美術再做一些微調,就義無反顧地向著夸張的版本去走了。
潮新聞記者:這個版本出來感覺好像梁朝偉沒那么壞?
莊文強:因為梁朝偉在演戲的時候,大家都還是當他是梁朝偉。他本人就是一個好人,溫文爾雅,他夸張一點就很夸張了。其實在劇情上面,我們也不愿意走以往那種比較戲劇性的想法,那種壞人的眼神就要很冷地去看,這種很保守的表演方法,我們都不想要。梁朝偉先生也有好多很狠的表演,但因為各種問題我們都剪掉了。
潮新聞記者:梁朝偉和劉德華21年后再合作,您覺得兩人有變化嗎?
莊文強:他們兩個的演技更成熟了,我沒想過一個人演戲還會有那么多那么大的進步。
劉德華更加穩定,他以前屬于比較躁動一點的那種。梁朝偉的變化更多了,可能他以前要10秒鐘完成的表演,現在3秒鐘已經做完了。你在大銀幕看的時候,會看到他的演技為什么那么可怕。
好多年輕演員現場看完梁先生的表演,都靜靜走到我身邊問,梁先生是怎么樣做到?
我們這次的場景都很大,有點炫耀的想法,都是很寬的鏡頭。后來張叔平先生幫我剪的時候,問我為什么不剪一些特寫,大特寫。他幫我加上那些特寫的時候,我就看到原來梁朝偉那種特寫,是另外一種很特殊的風景,值得觀眾去欣賞的風景。
4】觀眾變了,香港電影不能再吃老本了
聊到去年賣座的電影,莊文強表示,疫情三年大家都在家里看了好多電影,觀眾變得喜歡看復雜電影,老套路不行了。
潮新聞記者:很多觀眾并不懂股票,有沒有考慮過觀影門檻?
莊文強:門檻肯定有的,最沒門檻的電影是愛情片、警匪片,但這些題材有點審美疲勞了,大家看太多了。
過去一年比較成功的電影,比方說《消失的她》,還是有一些技術含量的,對觀眾有點門檻的。我在看《消失的她》的時候,在想如果觀眾去上個廁所回來,估計就看不懂了。現在這電影票房成績那么好,我就覺得現在的觀眾愿意看那些比較復雜的東西了。
我拍《無雙》那時候,還有人說劇本太復雜了,我就把反轉減少了兩次。今天,我覺得會有更復雜的電影出現,所以我們創作人不應該再想這些門檻,當然你也要想,但不是重點。
潮新聞記者: 有網友認為電影劇情在展現金融騙局方面,似乎細節不夠多,您怎么看?
莊文強:細節就是好復雜的東西,比如16800萬美元的貸款,在一個會議桌上就能解決了,會這樣簡單嗎?那16800萬美元到底是怎么放的,第一次放多少?我不可能把這些細節都弄出來,這是這種電影這種故事比較受限制的一點。我們只能做到大概的流向是怎么樣的,然后讓演員的表演去幫我們把這個故事講好。
潮新聞記者:為何要將這部電影設計成舞臺感這么強?
莊文強:因為這部戲的內容比較實在,有很多很硬的資訊的東西。我覺得應該用一個比較虛的方法去表現。
我們把程一言的辦公室當作人物表演的舞臺,所以才有一個這么夸張的辦公室。我們大部分群眾演員的排位,都是找舞蹈老師來排,不是找副導演排。所以你見到他們的動作比較有舞臺感,他們一聽到口令就會一起看一邊,起步時一起左腳先走一步。
另外,電影原來還有好多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戲,這些具體的東西都拍好了,最后成片的時候,覺得最應該保留的是里面關于關于資本市場的勾心斗角的東西。
潮新聞記者:疫情三年,觀眾的審美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您覺得香港電影需要怎么創新?
莊文強:大家都呆在家里看了很多電影,全球的觀眾都好像上了一堂電影課,進步了好多。比方說去年的《碟中諜7》是世界級動作片的天花板,但它的票房都不行了。
去年全球最賣座的電影是《奧本海默》和《芭比》。兩片放在以前的電影市場,都不是主流電影,講故事的方法都不是以前我們覺得會流行的東西。
往后我覺得要創新,就是要讓觀眾看沒看過的東西,在基于一個很扎實的講故事的技巧上面。現在觀眾的胃口大了好多,你必須要滿足好多東西才能讓觀眾滿意,不能再吃老本了。不能(拍緝毒戲就去)金三角,不能再打打打了。
我自己就一直在嘗試新東西,下一部片子也可能是一個比較大的賭博了,一個我還沒看過有人拍過的題材。
記者 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