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北上廣”續篇:做沙丁魚還是做咸魚
留守北京的意志卻是一路瓦解。一年多以后,最終擊垮唐果的現實如下:
一、遭遇黑中介。某天晚上十一點過下班回家,橫豎開不了門,發現鑰匙孔被口香糖堵了。原來中介把別人快到期的房子轉租給了她,另收取中介費600元。第二天唐果報警,警察懶洋洋說這事我們沒法解決。這起租賃糾紛以唐果憤怒地撕掉合同,扔了中介一臉告終,凈虧損600元。
二、萬惡的地鐵。為了方便到圖書公司,她搬去了北五環的上地。這意味著每個工作日的早上八點,她需要在13號線煉獄——這是“蟻族”的生命線,繁忙時段的密度不亞于2008年冰災時的廣州火車站。那些素顏的、打著哈欠的、沒來得及系領帶、不敢穿高跟鞋的年輕人奔跑著涌來,成為候車隊伍黑黝黝一大片中的一小點,地鐵管理者為了控制流量,設置了重重鐵柵欄,于是急促的人流像S型的蛇尾巴越甩越長。即便成功上了地鐵,也是“擠得五臟六腑都出來了”,時不時有人卡著地鐵門,還得靠門外使勁一推,咳,地鐵門這才關上,安心開走了。
三、最致命的一擊:圖書公司來了一個城里姑娘,機靈又會來事,村里來的唐果是根直腸子,迅速被比下去,辭職了。
2011年5月,唐果決定回家。
覆轍兩端的迷茫
于唐果而言,離開北京,抑或是離開家鄉,都躲不開一個“逃”字。
從北京逃回老家后,除了她自己,沒人拿她當大城市里回來的人,鄉下人有自己的“堵”。她說起國家大事,家里人都不大愛聽,覺得那些事八竿子探不著。
村里那點破事她也煩。每過完年西瓜育苗那時候,她媽就反復叮囑:你在外頭少說話。生怕得罪了誰家,別人一把火把你家塑料棚子給點了,反正西瓜苗從播種到茁壯成長到換成票子存進銀行以前,心得一直提著。
還有各種狗血雞毛讓她覺得生活凌亂到拎不起來:比如二姑孩子去日本打工,借了唐果家三萬,后來她家蓋房子了,找二姑要錢,就把人得罪了,再不往來;她爹和她爺爺也為了兩萬塊鬧崩了。好多親戚都陌路了,她爹整天愁著臉,一副活不下去的樣子。
她開始適度地認命了,打算響應父母號召,考個縣里的老師當當。筆試她倒不擔心,“面試得走關系,這是常識”,可她農村的爹娘找不到門路。所幸在唐果寥寥無幾的人際關系里,還有個高中同學,那同學家境好,父親是縣里干部。家里就給唐果準備了一兩萬,打算筆試過了去托托關系。小地方,最重要的是圈子,沒有關系的時候,可以通過人情和禮物去建立關系,去僭越層級。雖然他們都不清楚一個林業局局長能對教師面試起到多大作用,但拿家鄉話來說,“有棗沒棗,先打一桿子”。
結果考前十天,筆試臨時換了考綱,唐果措手不及,掛掉了。
唐果就成天在家宅著,上網,看書,思考一個終極問題:我往哪里去?大城市呆著別扭,在縣城體面的工作不好找,賣衣服、當超市收銀員,又嫌丟人,“大學生最麻煩,高不成低不就的”。
“自由”,這是一無所有的北京,對唐果最后的誘惑。“我還想再折騰兩年。”抱著一種暮氣沉沉的信心,唐果說。
但在北京的初冬,蟻族聚居區唐家嶺已經拆除,房價不斷驗證著那個房地產商狂喜的預言,連龍澤一帶,也漲到了兩萬多,什么都在猛漲。限購的物品從住房到汽車,都跟她沒關系,新地鐵通了,但一出生即擁擠。“蟻族”已經回他們星球了,這個城市的年輕人在忙著裸婚。
幾乎隨時都能邂逅一些挫敗她在北京“耗下去”的信心的細節。有一天,唐果在樓下看到一條橫幅:格爾頓幼兒園優惠招生(1180元/月)。截至今日,她的月薪還是1500元,包住宿,不夠在北京養個孩子。
這座城市并不歡迎她,她心里也清楚,此地不宜久留。生活無風無雨,有點橡皮人的味道。最欣慰的是,上班地點離住處幾百米,再也不用擠地鐵了。每天她早上九點上班,對阿里旺旺上每一個詢問的賣家笑臉相迎:親,有什么可以幫到你?機械的重復對話持續到下午六點結束,下班回家。六人一屋,是大學寢室的上下鋪。她晚上躺上鋪,用在中關村買的MP4看愛情小說。
她在城和鄉之間打轉,找不到出路。最近,她對人生有了進一步規劃,去日本。他們村好些人這樣,交3萬塊中介費,從青島到日本打工去,學名叫“研修生”,聽說一個月起碼掙一萬。
劉寅的下一站在那里呢?
上個月,劉寅看了部叫《白蛇傳說》的片子,里邊一個角色最能詮釋他對京城的感觸:有個小和尚叫“能忍”,忍到最后,結果還是變蝙蝠妖了。
去而復返的張一軒,仍然延續著兩年前“快餐吃到惡心”的生活。靠目前的收入過日子,偶爾還是得“啃老”,不過他的心態放得很平和。他喜歡每天下班回家,調暗燈光,喝點清酒,看部電影,周末踩著單車環游西山。更重要的,開始有雜志約他寫專欄了,比如介紹日本舞踏和大野一雄。
這一次“歸去來”的旅程,并沒有改變每一個人在北京的生活質量。這些折返者內心的某些地方,似乎已經開始衰老:王可人認為自己特別跌宕起伏的劇情已經在前兩年演完了。
她生于1987年,黃岡師范學院畢業后,她不愿意聽父母的安排,一張72塊的站票從九江坐到了北京,差點鬧得脫離母女關系。
在北京,一年多時間,王可人換了三份工作,工資始終徘徊在三千上下。她不大會節約,一直負開銷,職場競爭讓她不再極端地與社會家庭對抗,她有所頓悟:不聽爸媽話的人,下場很慘。可惜回家考公務員落敗。她懷念地壇和各色音樂會和展覽,帶著更明確的職業規劃,她決定再到北京充電,“有些人生的投資要趁早”。
回到北京,一切從零開始,打包行李,租房子,海投簡歷。找工作面試那幾天,王可人把稻盛和夫(微博)的《活法》帶在地鐵上看了一半,這本書像職場圣經,她感謝它“賜予我力量和好運”。封面上寫著:一部風靡全球的超級暢銷書,讓無數人在迷茫時代找到活著的意義。
死扛的日子
但終歸,這里是北上廣,如同受神祝福而水草豐茂的應許之地,它們形成罕有的頂端優勢:大多數名校、最好的醫療條件、奢侈品旗艦店、名人精英……“北上廣”更多的高樓里,駐扎著全國乃至全世界的“500強”企業,它意味著更多的就業機會,以及更大的發展空間。
蘭州青年胡陽過年回了一趟老家,老家豎起了一水兒的仿貨:山寨海底撈,山寨錢柜,山寨毛家飯店……當地人還自豪地宣布,2010年全國房價漲幅蘭州第一。許多二線城市也在學北京發家,修完二環修三環,一個勁往外撐。這幾年它們流行挖路修地鐵,承辦各色園博會西博會,穿衣戴帽修場館……
胡陽得到一個啟示:全國各地都在學習北上廣好榜樣,作為一名上進青年,怎么能逆流呢?
北京對于外省青年還是老樣子,烏泱泱的一片人。商人們見縫插針,廊坊市的樓盤廣告打到了昌平,極盡挑逗之能的小廣告滿地鐵撒著:15分鐘抵達CBD。
斷片的北京生活,看起來有了嶄新的開始。憑著一口英語,劉沛進入萬達酒店擔任項目發展經理。出差時全國飛來飛去,跟世界各地的人談生意,夜宿五星級酒店;回到北京的租屋,還是住得像貧民窟,盡管在東三環,周邊是菜市場、公用廁所。看不見風景的窗戶已經老朽,一推就拼命往樓下墜,劉沛去宜家買了塊布,把外面鬧哄哄的世界隔開了。
即使是在北京過“死扛的日子”,但唐果再也不想回去了,“啥也比不上自由”。
一次就業考試,讓唐果認識了什么是“小城市的熟人社會”。小城市是一片更小的池塘,每一條大魚小蝦都有自己的狹窄水域。“拼爹”、拼人脈更加明顯。
但這尚不是大城市和小城市區別的全部:前者有更好的基礎設施,更廉潔高效的政務部門,更現代、更有質感的生活細節——張一軒就是因此而舍棄父母在故鄉給他安排的舒適生活。
這也就是念叨了幾年,劉寅始終還沒有離開北京的原因。關于人生假想種種,始終停留在浮著白沫的自來水,擠不上去的地鐵,買不起的房子和無限虛擲的時間成本里。眼看著,孩子就要出生,他還在艱難地為去留做決定。11月4日他做了個夢,他出國了,天上有一條金燦燦的中國龍在飛,正歡喜呢,一泡尿把他給憋醒了。一醒來就看見窗外灰蒙蒙的,沒有遠處和陽光,心忽然沉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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