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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茶,原產于中國,與油棕、椰子、油橄欖并稱為“世界四大木本油料植物”。今年,中央與省委一號文件均提出實施油茶產業發展三年行動,對油茶擴種與低產林改造提出了量化要求。
我國食用植物油自給率僅約30%。如何讓中國人的油瓶子多裝中國油?向森林要答案,開發“綠色油庫”,在不與糧食爭地的同時開拓油源,是解題思路之一。
油茶籽加工制成的山茶油,單不飽和脂肪酸含量約80%,比備受推崇的橄欖油還高,被譽為“東方橄欖油”。開拓山茶油市場,有利于優化國民食用油消費結構,踐行“少吃油,吃好油”的健康膳食理念。
我國油茶產業歷經多次起落,長期面臨著管理粗放、單產不高、生產成本居高不下等難題。更重要的是,作為小品種食用油,山茶油與老百姓的“油瓶子”始終有一段難以逾越的距離。賣油郎企盼走出“賣油難”困局。
今秋,我們走進福建油茶產區,看油茶產業如何闖難關。
“綠色油庫”的沉浮
地處閩東深山的福安市范坑鄉墩頭村,有一個出圈的名字——“綠色油庫”。
油茶,向來是山區百姓的主要油脂來源。新中國成立后,糧油緊缺,茶油被列為一類物資。為此,國家鼓勵南方省份墾復油茶林。1957年,墩頭村的1480畝油茶林大豐收,平均畝產25.2斤茶油,創造了戶均兩擔油的全國紀錄。第二年,墩頭村被評為“全國農業社會主義建設先進單位”,被授予周恩來總理題詞的“綠色油庫”錦旗。
“那時,人們經營油茶林,就像種菜一樣精細,不允許林下有一點雜草。”墩頭村的李貴明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他還記得村里有不成文的規定:誰家偷砍一棵油茶樹,就罰他為村民放一場電影。
李貴明的童年記憶氤氳著油茶香。
福建廣泛種植的油茶樹大多為“霜降籽”“立冬籽”——果實集中在霜降后至立冬時節成熟。每年這時,油農就要扛著谷籮,全家總動員上山采摘油茶果。“太早了不行,果實出油率不高;太遲了也不行,容易開裂、掉果、發霉。”李貴明說,油茶花果同期,每年秋天開花,第二年秋天才結果,民間形容這一現象為“抱子懷胎”。因此,采摘油茶果要“溫柔”一些,避免誤傷花朵,影響來年坐果。
油茶果采摘完下山后,需要及時晾曬。先曬三五天,等充分破殼后,將果殼與茶籽分離,再經過半個月,茶籽就能送往村里的油坊開榨了。
早期的土油坊大多建在小河邊,依靠水車提供動力,采用古法榨油工藝,將經過烘烤的茶籽倒入碾盤,利用湍急的水流沖擊巨大的葉輪,帶動碾盤的4個鐵輪轉動,將茶籽充分碾碎。碾碎的茶籽裝進木籠,上鍋蒸熟蒸透。之后,在地上擺上圓形的竹箍,墊上干凈的稻草,填入蒸好的茶籽,再用稻草包裹后,用腳踩成密實的茶餅。茶餅裝入榨槽,榨油人高高舉起一根撞木,精準砸向榨槽,金黃色的山茶油便汩汩流出了,剩下被吃干榨盡的油枯。那個時候還沒有精煉工藝,榨出的毛油經過幾日沉淀,就能作為食用油食用。
一般而言,100斤干茶籽只能榨出約25斤山茶油。油農一滴都不敢浪費。李貴明的父親將鮮榨的茶油交售給鎮上的糧站后,挑著空桶回家,還要將桶倒扣,讓殘留的茶油順著桶壁一滴滴流出。積少成多,他竟收集了整整一壇20多斤茶油。40多年過去了,李貴明依然保存著這壇老茶油。在民間,外用老茶油被認為具有活血化瘀、消腫止痛功效。
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中,墩頭村一直是福建油茶產業的代表產區。
20世紀70年代,墩頭村開始承擔全省油茶良種選育、技術推廣、示范基地建設等任務。至今仍作為全省主栽品種的“閩43”“閩48”“閩60”的母樹林便位于墩頭村。加上芽苗砧嫁接等技術推廣應用,全省油茶種植逐漸實現規模化。在最高峰時的20世紀七八十年代,墩頭村所在的范坑鄉油茶種植面積超過3萬畝,同期全省種植面積超400萬畝。
此后,全國油茶產業隨著政策支持力度的變化,經歷多次起落。
20世紀80年代,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分山到戶政策的推行,山區農民開始挖掘土地的更多潛能。經濟效益更高的果樹、用材樹種等逐漸成為新的選擇。不少油茶林或被取而代之,或陷入失管境地。
2008年,全國油茶產業現場會在湖南長沙召開,把油茶產業發展提升到了保障國家糧食安全的高度。由此,全國掀起了一陣油茶投資熱,各路資本紛紛進場。省林科院教授級高工李志真也于這一年開始涉足油茶遺傳育種與栽培研究。她還記得,當時投資者一哄而上,種苗需求量激增,但油茶苗至少要兩年才能長到40厘米以上高度,達到出圃條件,由于缺乏儲備,市面上出現了“一苗難求”的現象。
李貴明就是其中的一員。2011年,正在做藥材批發生意的他,收購了20噸油茶籽,很快就銷售一空。嘗到甜頭后,李貴明決定自己做“油老板”,成立了福建泊霖生態農業有限公司。公司以“公司+合作社+農戶”模式運行,擁有油茶基地3000多畝。
但他很快發現,油茶這門生意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做。
走出低產困境
在李貴明的印象中,油茶耐瘠薄、耐干旱,是很容易養活的樹種。但成為“油老板”后,他才意識到,向森林要油脂,不是一件易事——不少油茶林,每畝只能產10來斤山茶油。
省林業局的數據印證了他的說法。截至2022年,全省油茶種植面積247.6萬畝,產油2.4萬噸,分列全國第7、第8位,平均每畝產油僅8.23公斤。要知道,選育于20世紀70年代的福建三大當家品種“閩43”“閩46”“閩60”,理論產油能力都在每畝35公斤以上。目前,福建全省超過一半油茶林為低產林。
“低產的背后,是粗放管理。”福安市林業局高級工程師陳長義說,所謂“七月鋤金,八月鋤銀”“一年荒,兩年黃,三年見閻王”的說法,強調的正是精耕細作的重要性。但現實情況是,許多油農疏于管理,使油茶林陷入“人種天養”的境地。
改造低產林,是破解“產油難”的關鍵一招。根據油茶產業發展三年行動,福建應在3年時間里,完成51.7萬畝低改任務。
“我們因地制宜,制定低改方案。”陳長義說,對林相破碎、樹齡過大的油茶林更新替換,栽植新苗;對品種產量表現不佳的油茶林,通過高接換冠,栽植良種新苗;對于管理粗放、基礎設施條件差的油茶林,強化施肥、修剪措施,完善設施配套。
低產林改造,良種至關重要。早在20世紀70年代,省林科院等單位已系統開展良種選育,目前,全省審定的油茶品種共16個,此外還引進了一批優異品種示范種植。
不久前,中南林業科技大學油茶技術團隊帶著一批接穗熟練工來到范坑鄉,為當地油農示范通過高接換冠,改造低產油茶林。此次引進的是該團隊選育的4個全國主推品種:“華碩”“華鑫”“華金”“湘林210”。它們的理論產油能力都能達到每畝近百斤的水平。
但光有好品種還不夠,難點在于如何發揮出品種高產潛力。
“一方面需要科學管理,另一方面需要合理配置品種。”李志真說,油茶屬于異花授粉植物,靠蟲媒授粉。同品種之間授粉,坐果率反而不如不同品種之間交叉授粉。因此,生產上更提倡不同品種搭配種植。但什么樣的品種組合,花期正好相遇,親和力高,又能實現理想的坐果率呢?目前,李志真所在的科研團隊正在開展相關研究,積累試驗數據,以指導生產。
福建省油茶產業協會會長、福建沈朗油茶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胡鳳翔則認為,選擇品種時,還應考慮熟期配套。目前,福建主栽的油茶品種大多集中在立冬前后進入盛果期,留給油農的采收時間有限。由于山區勞動力普遍緊張,容易發生采收不及時情況,導致“丟果”,造成浪費。因此,他建議選育和引種不同季節掛果的品種,搭配種植,通過早中晚熟期配套,實現油茶鮮果錯峰上市。
“大小年”現象,制約著油茶穩產。和一般果樹相比,油茶“大小年”分化更為懸殊——小年產量甚至僅為大年時的十分之一,且大小年不規律出現。摸清“大小年”內在規律,通過人為干預平抑豐歉之別,實現高產穩產,是目前油茶研究的一大課題。
機械化程度低,尤其是采收環節高度依賴人工,是油茶產業的又一短板。李志真在調研中發現,在有些地方,采摘一斤油茶果的人力成本約0.4元。按照20斤鮮果出一斤油計算,生產一斤茶油,光采摘成本就要8元。
機械化是破題之道。但在丘陵山區,發展機械化存在天然短板,油茶產業又有其特殊性。油茶樹花果同期,采收時難以避免傷及花朵,加上樹形多變,果柄短,種植地又多山坡陡壁,研發專用型采收機械難度極大。
去年,為破解這一“卡脖子”問題,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啟動“油茶采收機械研發”揭榜掛帥項目。一批代表不同技術路線的產品相繼問世。比如,一些機械通過震動樹體,讓油茶果自動脫落,再通過收集裝置集果,但其實用性還有待檢驗。此外,已經在福建果茶園廣泛應用的軌道運輸機,近年來也在部分油茶林推廣,解決了肥料上山與油茶果下山難題。
求解“賣油難”
記者在油茶產區走訪時發現,油農面臨的擔憂是:產量上來了,油賣不動怎么辦?
盡管山茶油是公認的健康好油,但其市場認知度既比不上主流草本食用油,也比不上木本食用油中的橄欖油,屬于小品種食用油。行業內有“油茶不過江”的說法,說的就是油茶主產區和茶油消費市場,集中在長江以南地區,北方地區對其知之甚少,鮮有消費習慣。胡鳳翔還記得,第一年帶著油茶產品到廈門參加投洽會時,外地客商問他:“油茶是什么?茶葉也能榨油嗎?”
即便是在主產省份,山茶油的市場也很難開拓。原因很簡單——貴。目前,工廠化生產的精煉山茶油,市場零售價普遍接近每斤100元,是大豆油、花生油等大宗植物油的數倍。因此,在替代品眾多的情況下,山茶油雖然具有品質上的優勢,也很難進入日常家庭消費場景。
油價貴的背后,是居高不下的生產成本。
“油茶生長周期十分緩慢,通常5年才能掛果投產,8年以上才到盛產期。”李志真說,這也就意味著,前8年只有投入,少有產出。造林階段,購買苗木、整地開墾、挖穴下基肥,每畝成本少說2000元。如果是高標準油茶林,還要修機耕道、建蓄水池、鋪設噴滴灌管道等,成本翻番還不止。到了撫育階段,割灌除草、修枝剪葉、水肥管理,每畝每年差不多要500元。
破解生產端與市場端的矛盾,一方面要倡導適度規模化種植、推進機械化生產,在節本增效中把油價“打”下來;另一方面,要明確市場定位,以山茶油的功能性為賣點,開拓差異化市場。
大約10年前,山茶油的銷路要順暢得多。“現代研究證實,山茶油具有抗炎抑菌、保護心血管、預防三高等功效。”胡鳳翔說,過去山茶油在市場營銷中主打保健功效,主攻禮品市場,“雖然價格高,但是消費者容易接受”。
之后,由于政策原因,禮品市場有所萎縮。加上食品安全法出臺,對保健食品實行嚴格監管,山茶油市場更受限。盡管多方呼吁,但作為普通食品,山茶油并未被列入保健食品原料目錄。這也就意味著,其在市場營銷中不得聲稱保健功效。失去了“保健”光環后,賣油郎,賣油更難了。
在業者看來,盡管政策大力扶持,但現階段油茶產業缺乏足夠的內生動力,表現出了較明顯的政策依附性——扶持力度大,產業發展勁頭足;扶持力度小,產業發展隨之消沉。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全國油茶產業經歷了“三起三落”,每一次起落都與當時的政策變化有關。
讓油農看得到效益,才能真正激活產業內生動力。
作為省油茶產業協會會長,胡鳳翔不放過任何一次宣傳推介山茶油的機會。在受訪時,他提到最多的也是“東方橄欖油”的優點。在他看來,作為小品種食用油,山茶油要真正進入千家萬戶,需要更廣泛的市場教育,培育茶油消費習慣。這也是油茶主產區的政策發力方向。胡鳳翔所在的尤溪縣,現有油茶林面積達27.3萬畝,是全省油茶種植面積最大的縣域。該縣開辦油茶博物館,開發油茶宴,試水電商直播,并連續多年舉辦油茶文化節,不遺余力宣傳油茶文化。
尋找“領頭羊”
油茶生產分散于廣袤森林,涉及千家萬戶。如何把分散的油農聯合起來,共同闖市場,應對風險挑戰?龍頭企業帶動,不可或缺。
2006年,返鄉創業者盧玉勝回到老家永泰縣西安村,承包3100畝油茶林。此后,他發起成立永泰縣希安油茶專業合作社。村民有錢出錢、有地出地,按入股比例分配收益;不入股的村民,合作社吸納他們幫著種植管理,按時結算工錢。合作社為成員免費提供油茶苗木,提供技術指導,簽訂保底價收購協議。果實收成了,市場價高于保底價,按市場價收購;市場價低于保底價,按保底價收購。
在西安村,油茶果成了致富果。為開拓茶油銷路,盧玉勝帶著油農闖市場。他借鑒各地“領一畝田”的做法,讓城里人“認領一畝油茶”——每年交1萬元的認購費,合作社每個月寄回8斤茶油,年底再寄16斤茶油,并且每年返還價值5000元的貨品。同時,合作社給油茶林裝上探頭,認領者通過手機就可以觀察油茶生長的全過程,監督油茶的生產。
在盧玉勝的規劃中,油茶不僅僅是油茶,而是鄉村的“引流”利器。
“如果每個認購者每年都能到一次西安村,就有了一大批旅客到村里吃些土雞土鴨、新鮮蔬菜,回去時再把后備廂裝滿,就可以帶動其他鄉村產業的發展。”目前,西安村已發展了中草藥、稻花魚、稻香鴨、油茶雞等“土特產”。同時,他正計劃以3100畝油茶園為依托,將西安村建設成油茶旅游特色小鎮。
然而,成長中的油茶產業,小、散、弱仍是主流,龍頭企業培育力度有待加強。
目前,全國共15個省份發展油茶,在國家林業和草原局登記備案的油茶生產企業有3000多家。而年產值不到1億元的企業,在行業中就屬于頭部企業,可排到前五。由此可見,油茶行業集中度不夠,急需培育壯大一批具有較強帶動能力的龍頭企業,整合優化是其中一條路徑。目前,尤溪正在對接央企資源,與本地龍頭企業合作,希望能夠在幾年內培育一家油茶領域的上市企業。
有了龍頭企業帶動,才能“跳出油茶發展油茶”,拓展山茶油消費場景,延伸油茶產業鏈條。
目前,沈郎公司的產品線除了食用油,還包括油茶綜合利用后開發的護膚品、日化產品、口服產品等精深加工產品。其中,一款基于鮮果鮮榨工藝開發的口服茶油,已顯現爆款單品趨勢,年銷售額達到數百萬元。
“近年來,我們支持引導油茶龍頭企業發展精深加工,開發出精油皂、沐浴露、洗發露、茶枯洗發液、精油、面膜等日化用品,口服茶油、口服膠囊、茶油餅干、月子金等茶籽殼及茶[~公式~]的綜合利用等健康食品,推動產品多樣化。”尤溪縣林業局油茶產業工作站站長周錦輝說,當地還實施“油茶+”三產融合發展戰略,打造富有創意并具有地域特色的油茶生產工業旅游項目。
這背后,是傳統農業轉型升級思路的轉變:讓一產“接二連三”,在全產業鏈融合發展中實現破題。
“油茶產業橫跨一、二、三產業,要堅持‘以二促一帶三’和一二三產融合發展,促進油茶產業轉型升級。”胡鳳翔說,目前對油茶產業的扶持政策更集中在油茶育苗、種植、撫育等一產方面,對加工工藝、品牌建設、市場推廣、互聯網推廣等暫無相關扶持政策。他建議,進一步優化政策,在二產、三產方面加大扶持力度。(記者 張輝 通訊員 吳振湖 黃海)